第十六章

已經入夜,炮彈零星地在兩岸爆炸,那更近襲擾而非壓制。我們的兩挺重機槍在夜色中盲射還擊,空空空,通通通。

也不知道誰在嚷嚷:“獸醫,你有生意!”

老頭子便背著他的三個醫藥箱。沿著剛挖出來的簡易壕貓腰過去。

新丁們還像土拔鼠一樣,在把壕溝挖得再深更深,炮彈雖然是零星的,卻讓他們有一種想鉆入地底的欲望。我們老家夥則一定躲懶,我們窩作一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點兒郁悶。迷龍不知從哪弄到的煙絲,包了枝喇叭筒,我們輪換著抽。

我們有了傷亡,因為我們有幾百個你不喊趴下就不會趴下的笨蛋。並且總覺得再跑多兩步就能跑贏炮彈。

我們腳下的日軍仍然活著。我們主要的成就是把散兵坑連成了簡易戰壕,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長的是掘土而非打仗。

不辣說:“老子拿繩子吊一箱炸藥下去怎樣?”

我讓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就算炸得著,他也一早給你打爆啦。”

蛇屁股提議餓死他們。

迷龍說:“如果老子的機槍現在在江灘上,堵著不讓他們進林子,那是餓得死他們。可是老子在這兒。”

喪門星問:“團長他想啥呢?”

克虜伯說完“不知道”繼續睡覺。

煙遞到我的手上,我拿著猶豫了一會兒,想是否要由一個不吸煙的瘸子變作吸煙的瘸子,我被人猛踢了一腳,煙掉在地上,我惱火地轉身罵道:“你臉上生的是雞眼嗎?”

那邊比我更火爆,猛推了一把,讓我還沒站穩就又摔在地上,我看清那家夥是誰也就明白了他這樣粗暴的理由——他是對我們從沒好氣的何書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會拿鞭子抽你。你們團長呢?”

我看清他身後是誰也就徹底放棄了再犟一下的想法,是虞嘯卿、唐基和他的親衛。

“在檢查交通壕。”

何書光簡短地說:“帶路。”

我的狗友們閃在一邊,恨不得把自己在壕壁上貼成畫兒,好讓那幾個一臉烏雲的家夥通過。

唐基招呼阿譯,“林督導,一起過來。”

於是阿譯也只好跟著。我老實地帶路,聽著何書光在身後輕聲咒罵:“這打的是什麽鬼仗?”

虞嘯卿和天老爺合作,粉碎了日軍攻勢後便來視察我們。原來答應我們的補給有點兒縮水,幾個擲彈筒,幾挺輕機槍,又一個半死不活的壯丁連,對一個整天沒派上任何用場的炮灰團來說,他可算一言九鼎地遵守了諾言,可虞嘯卿跑這一趟不是為了表現他的信諾,瞎子都看得出,他來找麻煩。

交通壕位於前沿的半身壕之後,我團對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讓人嘆為觀止,這一晚上已經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頭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揮人砌上護木。

他看見我們時的表情,並不比我看見虞嘯卿時好上多少。說白了,虞嘯卿現在的表情恐怕要讓彌勒佛也改作哭臉,並且離了老遠便是他那種水泥釘似的切入。

虞嘯卿明知故問:“怎麽回事?”

“稟師座,正在築防。”死啦死啦報告。

虞嘯卿冷淡地說:“我不關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紙飛機,承不住人的,現在你摔了個底掉。橫瀾山陣地已經全殲敵軍,你們是全師唯一被敵軍突近的防線,並且,至今仍未殲滅。你的陣地下面有多少日軍?一個師團?”

“大概四五十個。”

“為什麽吃不下?”虞嘯卿問。

死啦死啦就沉默。我這會兒寧可看唐基,我知道那家夥很滑頭,可那一臉那怕是做出來的和藹可親也比虞嘯卿那張鐵面皮好看。

唐基試圖緩解氣氛,“師座告訴我龍團長是主動出擊的。”

虞嘯卿毫不領請,“有個屁用!沒頭蒼蠅也會主動出擊!”

“我這一團兵,就這幾百人,真打過仗的怕還不到一個連。說句得罪的話,如果現在叫個兵,讓他對師座開一槍,可保那兵沒開槍會先尿了褲子。”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板著臉,“太高看你的兵了。我可保你下這命令的時候那家夥就能尿了褲子——你是說你占盡地利的一團人吃不下區區幾十個殘兵?我讓張立憲帶特務連過來,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過仗的這點人也夠吃掉他們了。我是說,等江那邊的鬼子再像今天這樣蓋過來,我們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團死光。現在,幾十個回不去的日軍不足為患,我讓全團輪番上,估計的損失不到一個連,可新兵就學會了打仗。”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慢慢來?”

死啦死啦說:“慢慢來。”

那絕不是商議,因為虞嘯卿的臉青得快成鐵色了,而唐基的笑臉也越來越和藹了,我不知道哪個威脅更大,而死啦死啦現在看起來有點兒執拗,他根本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