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和迷龍,一個挺著,一個佝僂著,一個大步流星著,一個瘸著死掙死趕著,走在禪達的郊外。駛往橫瀾山的車一路把泥漿和煙塵連噴帶濺地弄到我們身上。

迷龍一直也斜著我:“你來幹啥?”

我:“你去幹啥?”

迷龍:“再給你二十五腳。”

我:“省省吧。你少說踢了五十腳。”

迷龍就嘿嘿笑著,摟了我的肩。我狠狠給了丫肚子一拳,丫仍是嘿嘿地樂。

我:“為一個被你踢過五十腳的瘸子著想,能走慢嗎?”

迷龍:“我挾著你。挾著你。”

迷龍幾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後第二天用同樣風風火火的速度趕回來。他用劈柴價買了全套的家具,卻仍然沒有房子。我們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著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幹瞪眼,但是我們仍然嫉妒。

我把一張靠椅倒放過來,跨坐在路邊。迷龍的家具還堆在那,只是給蓋上了油布。迷龍正撩開那張巨床上的油布,大馬金刀地躺坐上去。嘴裏說回家。其實也沒家,我們都知道,連我們身上的虱子都知道,所謂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邊,繼續他已經持續了幾月之久的戰爭。

稍頃工夫,他對峙的那院門開了,冷黃臉端了托盤,兩碗茶,迎著我們出來。

冷黃臉:“來啦。”

迷龍:“來啦。煩勞你照顧我家東西啊。”

冷黃臉:“好說好說,混也混個君子人嘛。軍爺喝口水。”

冷黃臉這回和上回渾然不同。上回如對賊,這回如待客。

迷龍一口喝幹了,這小子會喝屁的茶,嘴裏還嚼茶葉:“呀,你大哥忘加唾沫了。”

冷黃臉便冷冷黃黃地訕笑一下:“說笑啦。”

我:“好茶。”

迷龍:“啊?好茶嗎?這小子每回都給我泡草帽圈子!”

冷黃臉便又冷冷黃黃地訕笑一下:“說笑啦。”

迷龍:“噯呀,大叔。都上好茶了,是不是咱這事有得轉了?”

冷黃臉:“轉什麽轉?沒得轉。”

迷龍:“那您請回。蘑菇咱接著泡。”

冷黃臉:“轉是沒得轉的。可有人想請你的工。”

迷龍:“老子吃官糧拿軍餉,快活得流油。誰請得起我?”

我瞪著冷黃臉那個竭力隱藏著什麽的表情,老小子還是半死不活地惹人生氣,可眼都快眯了。

我:“請他幹啥?請他拆房子嗎?”

院子裏就又有個老家夥的聲音:“六福啊,你跟人好好說了嗎?”

冷黃臉便立刻換了個暖到不得了的神情:“好好說!我正好好說呢!”

迷龍便立刻占了多大理似地嚷起來:“好好說個屁呀!他拿老子們逗著玩呢!”

拐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下,冷黃臉立刻把腰哈到一個我們以為他這年齡的人絕哈不到的程度,迷龍呵呵地樂,但院子裏那尊佛出來的時候,我們立刻很想逃之夭夭。

——那是我們從南天門上逃下來時。敬死啦死啦三斤老酒反被潑了一腳酒的老耆宿,君子人。那家夥還是那樣一千年不變的德行,讓你不信他的真,也搞不清他的假。

冷黃臉:“老爺。”

老耆宿就沒理他:“你們就不要理他,六福這老小子生得一張天怒人怨的爛嘴,搞到老來守鰥……兩位,面善?”

兩位中的我把腦袋抵在椅背子上,以免不被人看到臉。迷龍正蹁了腿想下床,一邊還要把對著人的正臉擰成一個側臉——我們倆都是一副逃跑的姿態。

我:“不善不善。”

迷龍:“沒見過。不認得。”

老耆宿:“我想也是。一個老不死的臭皮囊,點把火就該著啦,何來認得諸位棟梁才俊的福氣?六福跟我說啦……”

迷龍:“說了好。走啦走啦。”

我:“走啦走啦。”

我們倆似被貓追的耗子。如果有一個拔腿開跑,另一個準也拔腿開跑。

老耆宿:“六福說他老啦,想歸根。”

迷龍:“啥?”

冷黃臉便沖著我們擠眉弄眼:“歸根,歸根。”

老耆宿:“老東西也沒個去處。說根就是我這,不想單在外邊看宅子啦,想回來,我住哪兒他歸哪兒。可這院子是我家祖宅,得有人看,不住了它也得有個人氣。”

我又看了眼那老家夥,老頭子的狡黠是絕不外露的,他仍像上回見一樣一臉厚道。我又看了眼迷龍,我不相信他有這樣的好運氣。

但是老家夥就是這樣說了:“軍爺,勞煩?”

我猜想迷龍準也不相信自己的好運:“啥?”

老家夥:“勞煩軍爺來幫我看個院子,省得那些宵小來動偷雞摸狗的歪腦筋。其實歪腦筋就是糊塗腦筋,他們就不想想誰家宅子不是一塊磚一片瓦打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