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3頁)

那家夥若有所思地玩兒著他佩帶的毛瑟槍。

我直白地跟他說:“老化石走的時候說會采取更極端的手段,他們肯定不屑有和我們這幫騙子打仗的種,但肯定能輕松弄張來自我們國內的處決令。我回陣地上,然後你愛上哪兒上哪兒吧,你這種人到哪兒都能活下來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撥大夥整死我嗎?”他看著我的表情開始樂,“別說,我還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內,你是地頭蛇,我真怕會撩拔的地頭蛇。”

我沉默了一會以組織詞匯,這不是我想象的對話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來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龍那種整死,他是拿你當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來越多了,你怎麽做他們都會跟著。你這種人我明白得很,你們狂妄,你們有信仰,根本不在乎軍功和出人頭地,跟在你後邊我們也別想有軍功和出人頭地,只有像蒼蠅一樣死掉,你把我們救出來就是為了讓我們這樣死掉。你根本不會內疚,因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個還是最後一個,你一定也會這樣死掉。”

那家夥在我說話時早已站起來,在周圍晃動著,純粹像是為了分散我注意力一樣晃動著,“你怕死?你其實不像你嘴上喊的那麽怕死。”

我說:“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們死。從傷了這條腿,沒他們我死很多次了。一個鍋裏做飯的人,白菜豬肉燉粉條。——你很會打仗,搞不好是個天才,沒人想吃敗仗,所以那幫兵油子見你像蒼蠅見了屎。你想想,打機場我們是三百,後來又搜羅了一百,現在我們還剩兩百,死一半了。沒一個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夥居然還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會死一百。”

我不再顧我的瘸腿,蹦了起來,雖然很虛弱,但是我像要殺人一樣揮舞著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騙得那幫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該有還天天去想!他們現在想勝仗,明知會輸,明知會死,還想勝仗!我頭眼就看出你來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妄想,拖得我們也玩兒完!我管你想什麽呢?可你拿我們當劈柴燒!你看我們長得像劈柴嗎?我們都跟你一樣兩只眼睛一張嘴巴!”

他沉默,他打著休息的手勢讓我坐下,我終於坐下,我瞪著他。有時我以為他眼睛裏的閃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後我確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閃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頭,然後擡起了頭。

我很少看見他對活人這樣嚴肅。像對死人一樣嚴肅。我曾經判斷他一心殺戳,敬重死者卻渺視生人,曾經覺得在他眼裏我們雖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說:“謝謝你轟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費口舌。”

“什麽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計日軍在天黑後會再來一次進攻,兩個小時,發現陣地空了他們會直撲機場,有整個晚上。”

“整個晚上做什麽?”我問。

“撤退,我帶你們回家。”

我們又在林中以雙縱前行,路越行越窄,讓我們成了單縱,這回我們穿著衣服,攜帶著並不多的一些物資,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仍然殺氣騰騰雄氣勃發,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麽。

撤退是災難。我們想回家想瘋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災難。沒援助沒基地沒物資沒據點沒側翼沒後衛,戴安瀾成仁,光榮而慘痛,孫立人一諾千金,護著盟軍撤往印度,杜聿明錯進了野人山-想家想瘋了的家夥最理解他,他有一顆小嘍羅一樣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於是全軍盡墨,我們回國後很久,還看見那些不人不鬼的幸存者從莽林裏出來。

我們是一小撮永不會被記載的小人物和散兵遊勇,走一條地圖上沒有的路插過封鎖線,追尋主力的尾巴。

要麻這次是排頭兵,拿刀開著路,迷龍在他後邊,迷龍很輕松,作為隨時備戰的機槍手他一直輕裝,就帶機槍和幾個備用彈匣,代價是他旁邊的豆餅根本是頭人形騾子,連幹糧袋裏都裝的是備用彈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從隊首跑向隊尾,“別拉一個!拉一個你就是下具路倒屍!”

郝獸醫拍拍我,“傳令兵,三米以內。”

我搖頭,“用不著。這回我不會撩撥。”

郝獸醫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啥?”

“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龍簡直是興高采烈,“咱們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脫呢?”

我沉默地看著他,以至迷龍拿手指頭在我眼前晃動。

要麻揶揄他,“你脫上癮啦?林子裏又沒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機槍要走火,攔我前邊的要做大漏勺。”迷龍嚇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