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國土,我們的腳步便松快得多了,盡管還是被死啦死啦謔稱為鐵拐李的德行,但至少從步態上不再像是被鬼追著。

我這次在隊尾,我們正絡繹地上山,先頭已經絡繹地在下山。我們在緩緩的行進中看著路邊那個女人,她又臟又累,以至她身邊那個約摸五六歲的孩子都比她幹凈整潔得多,我們看她,一是因為一個異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為她身邊停著的那個死人——一個須眉皆白的老頭子,看衣服家境還不錯,只是就泥濘來看生前沒少折騰。他像我們這些天見慣的難民一樣躺在路邊,頭下邊墊著衣服卷,誰都看得出他已經死了。

“過路君子,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過路君子?”女人念叨著。

不辣戲謔地使勁捅我的肋骨,“過路君子。”

“滾。滾。”我說。

“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數秒便這麽念叨一遍,但瞧來就像念天上掉餡餅吧一樣不抱希望,她並不悲傷,看起來很平靜,但我們已經很熟悉悲傷,所以能無師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過限的悲傷。她的孩子也不悲傷,很亮的眼睛讓我們明白這家夥平時絕非現在這樣安靜,他看著我們,像一條對我們不感興趣的小狗看著一群他也明知對他不會有興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從隊首的死啦死啦那裏被喊叫下來,近千人的長隊,隊首我們已經看不見,“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應慢的家夥、走暈頭的家夥們還是要撞在前邊人身上,我們擠擠擁擁地坐下來,這時候就有某些好奇心過強的,比如說不辣這樣的貨,累成這樣還是要好奇——他走向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

“難民吧?住緬甸的華僑?家裏做生意的還是念書的?看穿著家境不錯呢。嘖嘖。”不辣搭訕道。

女人只是接著念叨:“誰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後,不辣變得很討厭。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個朋友,他怎麽頭撞南墻,這個朋友都不會讓他碰壁。不辣於是像被斬成兩段的蚯蚓,蠕動著,嘮叨著,想給自己再湊合出一個朋友。

“不辣,你給人個安靜好不好?”郝獸醫叫他。

不辣現在看起來確實很討厭,別人並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他也一勁兒自問自答,就是那種拿街頭遇上的他人的痛苦當作談資的鳥人——而那女人顯然有與她曾經的家境相應的聰明,她明白這一點,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說話幾乎只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原來的韻律,我不知道她已經在這種單調的韻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還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殺的還是緬甸人?這是你公公?很厲害呢,能走到這兒。我們路上撞見好多,能爬上南天門的還真沒幾個……”

我提高聲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頭問:“麽子事?”

“回來!”郝獸醫說。

“我又不累。”

我說:“誰他媽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幫不上忙就滾回來!”

“我陪她講話,蠻可憐的。”不辣不打算回來。

郝獸醫說:“這有鏟子。你要真可憐她就把人埋了,好讓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兒有力氣?走人往哪兒走?禪達?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只打算動嘴。

我說:“現在最不缺的就是你這種一分錢一輪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國了你嘆口氣就對得住天地君親師了?”

剛和我一邊的郝獸醫居然在旁邊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嘆口氣……。”

“郝道學你閉嘴!——不辣,不回來我拿槍打你啊!”我倒不會真開槍,但我拉了槍栓。

郝獸醫攔著我,“你不要又亂玩槍。”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說著很不忿地回來了,我現在學小心了,我先退出那發子彈。

可是回到我們中間,不辣立刻開始播報其實我們剛才都聽得真真切切並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聞,“她是華僑,全家都在緬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錯的,全讓打仗給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門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這是你說的還是她說的啊?”

“這種事我見太多了。——看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不辣吹噓。

我拿話堵他:“沒人想知道怎麽回事。”

惰於思的人偶爾也接近真理,不辣幾乎猜對十之八九。僅需要補充兩條:她舉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內毀於戰火;她的好家世也讓她受過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稱學富五車,實際上她是那類能把書的精華讀進人的生命的少數派。

我們聽著車聲轔轔,那輛破推車在這漫長的山路上恐怕已經把輪子都硌變了形,但架不住迷龍老哥招募的人力,老遠就能聽見那貨地主喚長工似的吆喝:“加把勁兒加把勁兒!康丫你這回下坡可把牢了!還會開汽車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