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3頁)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為他這句話抽他,但迷龍一馬當先,康丫奮起直追,眾人已經一潰如沙,我只能拖著一條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後一個。阿譯用一種驚訝之極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跑在我之前,當我已經快落在最後一個時,郝獸醫和不辣一邊一個架起了我,我們沿著林邊奔跑。

康丫那一聲鬼叫和我們這通跑已經讓日軍完全醒過味來。“中國人!(日語)”“射擊!(日語)”這樣的吆喝聲在身後此起彼伏,他們開始射擊,落在最後的幾個同僚一頭栽倒。我們開始插斜道往林子裏鉆。

林中的那條羊腸小徑在我眼前直晃蕩,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澀得我視線模糊。我身邊的郝獸醫和不辣也在氣喘如牛,長期饑饉讓我們的體力根本不堪這樣的狂奔。

我們三個猛然絆倒在什麽東西上邊,我飛跌出去的時候把自己摔得兩眼發黑。我被一個人扶起來,那是阿譯,同時我視線昏沉地看了一下那個絆倒我的東西:那是豆餅。

阿譯問我:“怎麽辦?”

“你是營長!你說怎麽辦?”我反問他。

“你是連長。”阿譯居然有臉這麽說。

我愕然了一下,看著阿譯那張絕對六神無主的臉,剛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龍得到了褲子,都不合身,但一個有上衣而沒褲子的男人看起來絕對比光屁股還要滑稽。而我們周圍,所有跑不動的人全癱在這裏等著我的一個辦法,那幾乎是我們全部。

我說:“分開跑。只能這樣。”

“不行。”“那哪成?”“扯犢子呢你。”“不中。”“扯卵談。”“放屁你。”這種天南地北的否決語在同一秒鐘之內蹦了出來,來自阿譯,來自郝獸醫,來自迷龍,來自豆餅,來自不辣,來自康丫,來自所有人。誰曾被五湖四海同時否定過嗎?我只好看著他們發呆。這是我想到能跑掉幾個的唯一辦法。但是我忘了我們是啞巴牽引著的瞎子,無臂人背著的無腿人,誰也不敢離開誰。我們的上峰把我們成捆地計算,我們自己也把自己當人捆子。

我看了看他們,說“那就打。沒時間了。”

阿譯問:“那怎麽打?”

我瞪了阿譯一眼,碰上這樣一個一切問題都扔給你的上司也真就欠上吊了,“他們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後。又是霧又是林子的,機槍擲彈筒不好打的。別怕死,撲上去搶前邊步兵的槍。”

於是阿譯像木偶一樣向眾人重復:“別怕死,上去搶槍。”

我看著所有人木頭一樣仍呆在原地,不好踢阿譯我只好狠踢了康丫,“再蹲這就永遠用不著怕死了!都藏起來!”

這群殘兵散勇總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叢裏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譯,看著他的槍——沖上去的時候我需要那玩意兒。阿譯看了我一眼鉆進枝叢,他裝傻充楞當沒看見。我又看了眼迷龍,他總算把撬棍插回腰上而把步槍拿在手上。

我需要那枝槍,它是我進攻的武器,但就像我需要阿譯的手表一樣,他不給我——盡管在他手上,那只是讓他覺得自己還算安全的工具。”

於是我只好一臉失敗樣兒地去找我的窩藏之地。

追趕我們的日軍終於在林徑上出現,正像我以往經驗中的一樣,他們拉的是三角隊形,輕裝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組輕機槍和一組擲彈筒在後邊掩護。我只能看到第一個輕裝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林中和霧裏,我們看不見他們就像他們看不見我們一樣。

盧溝橋響槍時我棄學,徐州會戰時我從軍,四年來敗戰無數卻屢屢逃生,逃到後來我很憤怒,飛機坦克沒有咱不說它,對方步兵戰術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譯的親傳。一萬年不變的三角隊形在叢林和大霧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過半年仗的中國兵都會說找死了。

但敗的仍然是我們。直敗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

那幾個排頭的日本兵在狹窄的羊腸小徑上仍堅持著三角隊形,困擾我們的叢林和大霧同樣在困擾他們,藤條纏住了腳,在枝葉上碰出了響動,諸如此類。遠處快被霧氣遮沒了的枝叢裏,他們的支援火力終於呈現為模糊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被排頭日軍刺刀尖上滴下的鮮血吸引,那顯然來自我某個落後被殺的同僚。

我回頭看了一眼蹲在枝叢中冒著冷汗的阿譯,開始緩慢地移動,幾個前鋒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動,我把我們調整到與日軍支援火力呈直線的位置,而那個排頭的三角型是中間點。

我低聲和我身邊的人耳語:“這邊上。他們擋住了機槍。”我同時看了一眼身後的阿譯,發現他拿著槍的手在顫抖。“瞄穩了。別打著自己人。”說完之後,我再無暇關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