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又一次清楚地領悟到,人生的道路並不是金光燦爛的大道,它充滿了荊棘和羈絆。即使平坦,也像這市郊的夜路,有光明也有黑暗,有臟汙還有陷坑。

李明強站在332路公交車的站台上,兩手不住地撥弄著月票。他索性就拿著月票,免得遇到不照眼的售票員再費話。

天早已經黑了下來,除了燈光、黑影、流動的汽車、零散的行人,什麽東西都不易分辨。看不清遠山,也看不清近水。天好黑好黑,如漆刷的一般。寒風嗖嗖,吹得光滑的柳絲瑟瑟作響,好像在為人間報鳴不平,又好似在喃喃地哭訴。

垂柳下的站台上,只有李明強一個人。衛和平拋棄了他,人們拋棄了他,把他一個人拋到這淒涼的冬夜裏,任寒風像皮鞭一樣地抽打。正像生活對他的打擊一樣,正面挨打以後,轉過身來,背面又挨上了。

獨處對心靈也是一種洗滌,李明強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今天不錯,起點站就我自己,不用擠,想坐哪個座位就坐哪個座位。

“咱姓李的從來沒有擠車的習慣。”李明強總是這麽說。他陪衛和平出門坐車,沒有給她搶過一次座位,即使有幸坐上了座位,中途也都讓給了別人,有時還拉著衛和平讓座兒。他常嬉笑著對衛和平說:“我們都是黨員,共產黨員應該把方便讓給別人。”

今天,沒有了衛和平,沒有了乘客,沒有了那蜂湧而上魚貫而下的場面,也聽不到因為爭座而奏出的交響曲,站台上只有他李明強一個人。李明強獨立在站台上,腦海裏像煮沸的一鍋粥,“突突突”地冒泡,一會兒出現中學時的牽手,一會兒浮出熱戀中的接吻,一會兒……李明強不是幻想主義者,李明強是一個很有理想,又很重實際、勇於奮鬥進取的人。在中學,女同學追他,他不幹;當戰士,首長的女兒追他,他不幹;當學員,年輕的女教官追他,他也不幹。他靠自己的努力,鶴立雞群。在前年的十二月份,他自立了,無論是政治上、經濟上,還是生活上,他都自立了,他是一個合格的二十三級正排職偵察排長…….

“我提議,為他們和解幹懷!”

“幹杯!”

站台後面的圓圓飯店裏傳出了大聲的喊叫。

“你就別黏糊了,幹了!”

“幹!”

“幹!”

“幹!”

李明強隨著聲音轉過身去。什麽也看不見。飯店內亮著燈,門窗的玻璃上布滿了水霧,形成了天然的窗簾兒,店內的一切只能憑想象而定。

那一定是一群非常要好的人,就像我們的同學會一樣。李明強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微笑。

身後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群姑娘騎著自行車帶著寒風從李明強的身邊穿過,一個翹著松鼠尾巴獨辮的姑娘好奇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是一群小夥子騎車而過,其中一個人回過頭來看了看李明強,甩出一句“傻B”。其余的幾個人也回頭望了望,一陣狂笑,隨寒風而去。

李明強莫明其妙地看了一遍自己的衣服,用手拍打幾下後背,摸一圈頭,抹一把臉,始終沒有弄清楚他們笑罵的意思。媽的,“傻B”,你他媽才是“傻B”呢!兔崽子,真把老子當鄉下人看了。

以後出門,老子還穿軍裝!沒有衛和平當尾巴了,這破便服,老子也不穿了!

李明強在心裏罵。

天越來越冷,車還是不來。晚上車少,李明強想。軍人的耐心是訓練出來的,李明強的耐寒能力也是訓練出來的。不說渤海灣冬季的堅冰狂風、黃沙雪暴,就說在京西那次演習中,他和戰友們裹著雨衣在雪地裏潛伏了四個小時,那是怎樣的滋味啊!今晚這區區寒意豈能與那相比。但是,今晚他感覺冷極了。因為那時的血是沸騰的,心中的火是燃燒的;而現在,他已經心灰意冷,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輛自行車在李明強面前停下,跳入他眼簾的是一位解放軍戰士。

“同志,你在等車嗎?這路車八點鐘就沒有了。”

“啊——謝謝!”李明強宛如剛剛醒來的醉漢,含含混混地道了謝就走。又好似剛剛喝醉酒一樣,懶懶散散,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

李明強要到哪裏去?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當年被趕出戲校一樣,腦子裏一片空白。

李明強用十指劃了劃頭,暖和多了,也清醒多了。跑回去,跑著回去,不就是十幾裏二十裏路嘛!跑著回去,在這寒風蕭蕭的冬季,在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拋棄的夜晚,在都市郊區的公路上跑步,跑回自己的營地,多麽有意義啊!

李明強跑著跑著,血就沸騰了,頭上也冒出了熱氣,心裏愜意極了。壯舉,真是一個壯舉。這個決定英明,真是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