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陰沉著面孔,又紫又青。淡雲與積雪秘訴著衷腸,樹梢和電線瑟瑟呼應。戰士們架著李明強在雪地裏走著,走著,踏出了一條灰白的路。

李明強送走了邢修省,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童年的心酸血淚,少年的苦難掙紮,青年的艱難拼搏,伴隨那無數美妙的幻想,在腦海裏翻騰著,交織著,織成了無數色彩斑斕的網,他怎麽沖也沖不破,怎麽理也理不出頭緒。

窗外黑洞洞的,一點響聲都沒有。對面床上,文書肖明均勻地呼吸著,睡得很甜。李明強探起身向肖明的床看了看,什麽也沒看到,就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他感到肖明很幸福,現在的兵都很幸福,怎麽他李明強就沒有這種幸福感呢?怎麽總有這麽多的重負、這麽多的煩惱伴隨著他呢?他也曾幸福過,那是他到北京後,準確地講是他如願以償地與衛和平相戀之後。

衛和平雖然是國家重點大學的本科生,但是她不嫌棄李明強這個中專生,不嫌李明強沒有學位。她誇李明強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漢,是八十年代自強、自立、自愛的典範。說她之所以選擇了李明強,是因為她在北京大學的男同胞中,還沒有發現一個比李明強更有男子氣的。

李明強被衛和平的愛融化了,處於無限的幸福之中。李明強愛衛和平,想她、念她、要她,一切的一切都不要了,只要衛和平。衛和平幾乎成了李明強生命的全部,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念著衛和平。可是,現在,衛和平去了,去得那麽突然,去得那麽簡單,去得那麽堅定。是啊,衛和平考上研究生了,身份、地位不同了。他李明強呢?不但一級沒調,一職沒動,連一篇文章也沒有發表。當兵時、軍校裏,那朝氣、那決心、那毅力,全都融化在衛和平的愛河裏了,就像那滿身骨刺的魚兒,經過糖醋的加工,骨酥刺化了。

活蹦亂跳的魚死了,朝氣蓬勃的李明強哪裏去了?也死了嗎?

李明強將右手放在胸口上面。怎麽了?怎麽心不跳了?這顆心,醫生說是運動員心臟,常速為五十三下。不知是因為他胸肌過於發達,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李明強這時無論如何也摸不到自己的心跳,嚇得他閉住了呼吸。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嗎?心不跳了,脈還跳嗎?李明強急忙用右手握住了左手腕,沒有脈搏,沒有。他又急忙用左手去試右手,有了,有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啊——跳著呢!跳著呢!我沒有死,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可是,活著,活著又該怎麽辦呢?李明強翻了個身,輕輕地“唉”了一聲。

“你應該留校!教員們都認為留校有利於你的發展。”女教員王紅霞在李明強畢業前的一個中午,把李明強叫到她的宿舍對李明強說。

“我已經被北京香山步兵偵察大隊選中了。”李明強說。

“學院挑選教員優先。”王紅霞說。

“中隊沒有找我談。”李明強低下了頭,喃喃地答。

“我這不是給你談的嗎?”王紅霞說,“今年,你們隊提前畢業,學院確實沒有分配留校名額。如果你願意留校,我可以找院領導。”

李明強沒有答話,從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王紅霞一眼。他知道是王紅霞自己想讓他留下來。

王紅霞一九七一年入伍,整整比李明強早十年,但是,她的年齡只比李明強大一歲。她的父親是首都軍區的副參謀長,正軍職幹部。她長得俊,形體好,身價高,平時驕傲得像個公主,對那些緊追在屁股後邊的年輕教員甚至連正眼看都不看。據說,她是小文藝兵,後來上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了這裏。她教授政治課,又愛好詩歌,也發表過幾篇小詩。她看了李明強那《故鄉的小河》,當天晚上就把李明強叫到了宿舍,說要在文學領域與李明強切磋切磋。

“你寫的就是你自己吧?”王紅霞問。

“有自己的影子。”李明強不敢正視王紅霞。她的門檻太高了,身價太高了,高得像李明強這樣出身於社會最底層的孩子不可想象。平時,王紅霞就是學員們議論的重點,一位學員開玩笑說,就是王紅霞比他大十歲,離上九次婚,再嫁給他也可以。正經地講,沒有一個學員不希望王紅霞多看他一眼,走到他的座位前多停留一會兒,給他多說一句話。政治課,本身就很枯燥無味,王紅霞講得也不好,可學員們的精力比上其他什麽課都集中,那眼光都聚焦在王紅霞的臉上,使王紅霞一上講台就有一種成就感,盡管講得離題千裏,卻也是眉飛色舞。殊不知,學員們都是拿她在課堂上過過眼癮,在背地裏過過嘴癮。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復習考試,這些學員誰都想把政治課的分數考得高一些,在王紅霞那裏留個好印象,所以,王紅霞所授的政治課成績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