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洛中之山甚是無趣

轉眼間便來到了靖德二年的春季,正是草長鶯飛之時,洛陽內外,又復繁華景象。

河北基本上算是平定了,孔萇已押來洛陽,處斬於市,朝廷於冀州各郡縣皆命守令,且調運糧秣前往賑濟流民,即便尚有些許盜賊,相信也很快就能徹底敉平了。

剩下江南、巴蜀,在中原人看來,那些偏僻荒遠之地,簡直就跟外國一樣,根本不必加以考慮啊——除非對方有實力對河南發起全面進攻。動亂數十載,終於算是迎來了太平世道,鄉間百姓或許還拋灑汗水於壟畝之間,即便豐年亦未必能得溫飽,然在都邑中的士人、居民看來,卻已如同天堂一般了。

是以百官紛紛上奏,歌功頌德,稱天子功追三皇五帝,甚至於還有請天子東巡,去封禪泰山的……裴嶷等人擔心裴該受此影響,真的飄飄然起來,乃陸續覲見,加以勸諫。對此,裴該笑笑說:“天下尚未底定,朕又焉敢自滿?且即便江南、巴蜀俱平,朕亦知可安天下,未必能使百姓溫飽。三皇五帝時便是如此,秦皇漢武時也是如此,彼有何功,而言封禪?朕又有何功,敢效仿先賢?”

不但是馬上天子,從亂世中浴血廝殺出來,而且還具有近兩千年後的見識,有對社會現實更明晰且成系統的認知,裴該自然明白,即便自己統一了天下,甚至於規復故漢舊疆,也並不是說天下太平,老百姓就一定能夠過上好日子的。

固然“亂世人不如犬”,但封建時代,即便治世,多數平民百姓也未必能比貴家之犬過得好……後世網絡上常有頌揚北宋國富民豐的,說趙家雖然外戰憋屈,卻能將復土定疆的精力運用到民政上,使得府庫充盈,市井繁盛……

其實府庫充盈或許是真的,市井繁盛也或許是真的,但盛世之相都只存在於開封、大名等幾座中心城市及其周邊地區而已,廣大農村百姓依舊吃不起飽飯,稍逢天災,照樣流民遍道。吹噓者還說什麽宋代沒有席卷全國的農民起義……那是因為還沒等鬧到那一步,宋就先被外患給滅了!

你以為王小波、李順,鐘相、楊幺,還有方臘,不算歷史上有數的農民起義嗎?非得席卷天下,最終覆滅舊朝,才算是老百姓貧寒饑饉,活不下去啦?

從古至今,又哪有國無內患,官民皆豐,擁有雄兵百萬,軍事科技超邁一時的政權,會那麽輕易就被外敵給打垮了的道理啊?

這是封建時代的常態,唯統治者的目光只關注都市而往往忽視鄉村,於鄉村也只關注縉紳和所謂的“鄉賢”而往往忽視小民百姓,才會生造出盛世圖景來。所謂“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這私家起碼也得是小地主啊,小農、佃戶能吃個半飽就算僥天之幸了!

郭老作《李白與杜甫》一書而為後人所譏,但裴該前世也是讀過那本書的,其中指責老杜為地主階級代言人,橫加鞭笞之語,相信即便起少陵於地下,也回不了幾句嘴。那書錯處不在罵杜甫,而在捧李白——李白其實比杜甫更地主階級好吧!

裴該既然明白這一點,也就不奢望通過什麽大刀闊斧的社會改革,讓老百姓人人都有飽飯吃了。偌大的中國,基本上脫貧得等到後工業時代,而前工業時代即便搞“均貧富、等貴賤”,也不可能使小老百姓免於饑寒——而那一套,又是違背社會規律的,根本搞不起來。

所以他只能在保證社會安定的前提下,徐徐地作一些技術和社會實驗,力求提升生產力的發展速度,並且盡量擴大教育涵蓋面,讓這輛千年老車走得略快一些,以免將來大落於人後。至於這將來如何,他也肯定是看不見的——就算再怎麽努力,開金手指,估計要邁入工業社會,起碼還得一千年——只能夠憑良心做事。

在這種情況下,自矜自傲便基本上與裴該無緣了,乃見歌功頌德之奏,唯覺惡心,於上奏之人,基本上就算是打入了另冊,再想升遷,難上加難。

……

三月三日為上巳日,乃是傳統的節日。

古人例在三月巳日,前往水邊沐浴修禊,也就是利用清水來袚災祈福。但到了魏晉之時,首先規定了三月三日為節,而不管是否巳日,繼而節日目的逐漸被遊春踏青、娛懷騁情所取代——說白了,就是演變成了國立春遊日。

洛陽城南有洛水,還有伊水,城北有七裏澗,有金谷澗,都是上佳的遊春所在。不過晉時權貴多在金谷澗附近修建別邸——比方說最著名的石崇金谷園——就此逐漸形成一種不成文的規定,即唯世家及有官身者,方能遊賞城北水系,平民百姓則只能到城南洛水、伊水畔去踏青。

這一日,門下侍郎李矩李茂約亦攜其妻衛氏,及子李充、侄李式等,安排好了車馬,打算前往金谷澗去踏青,但是家裏兩個門客——王羲之和庾翼——卻不肯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