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中書宦者

荀組呵斥荀邃,說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昔於漢季,董卓所部不過數千涼州軍,倒是與今日裴盛功所領近似。然而因何苗依附之,董卓復奪執金吾丁原軍,方能逐袁、曹而倡亂,裴盛功何能為此啊?比擬大為不類!”

荀邃趕緊拱手致歉,說我只是一時間沒有想到合適的前例罷了,叔父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啊。

荀組閉上雙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回復道:“卿等所慮,是唯恐裴盛功來之易而去之難吧……”

荀、祖二人之所以對裴丕率兵進京感到如此的惶恐,要急著去向荀組問計,關鍵就在於,對裴該權傾當朝之事,以及曾經遍傳洛中的讖語所指,他們全都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的。

某人的實力和勢力到了哪一步,自然會對朝局產生難以遏制的影響,甚至於翻天覆地,對此,作為積年政客的荀氏叔侄、祖士言等人,當然不致於掩耳盜鈴,假裝瞧不見,於國家的前景、家族的前途、個人的榮辱,多少也會做些設想和籌劃。就總體而言,他們的希望都是維持現狀,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司馬氏的名望實在已經跌到了谷底,再加上勉強可算嫡流的只剩了一個司馬鄴,且又無子,作為朝臣,總難免思慮萬一——萬一司馬鄴少年夭折呢?萬一他沒有兒子呢?晉室權威,必將徹底傾頹,那到時候還有誰能夠挽救啊?

實話說如今司馬鄴表面上的權威,那全是裴該和祖逖二人哄擡起來的,若僅靠此前的索綝、梁芬,或者靠荀氏,必不足以統馭天下——起碼建康政權在司馬鄴還都之前,就一直跟長安政權貌合神離,甚至還常起齟齬甚至爭亂。那麽倘若某一天,祖尤其是裴不想再維持這家皇權了,則晉祚尚有延續的可能嗎?對於此事,實不必讖謠播傳,中原士人但凡有些腦子,且關注國事的,無不鹹知,何況官宦傳家的荀道玄、祖士言呢。

要他們力扶傾危,護持皇權,不但沒有能力、信心,其實也沒有足夠的動力。最大的希望是維持現狀,或者稍稍做些改變,最終祭由司馬,政歸裴氏,那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結果。實話說以世家大族的代表裴該——雖然裴該在長安之為政,多少偏離了世族的利益,但可以認為那只是權宜之計——與司馬氏共天下,就等於世家與皇權共天下,於此,起碼荀氏是樂見其成的。

當然啦,雖然就理想而言,荀道玄和祖士言非常接近,但具體到對時局的看法,兩人多少還存在著一些分歧。祖士言終究書生氣重一些,他認為大司馬有擅權之意,而無篡位之心,只要我等盡力穩定朝局,則只待社稷光復,河山一統,自然可以導向君臣共治的局面。荀氏叔侄則不會那麽天真,他們希望能夠拉攏祖氏來拮抗、制約裴氏,以避免裴該邁出那最後一步。

然而雙方都認為,一旦天下大定,裴該不得不撤行台而歸洛陽,到時候中朝官署有限,而關西士人無窮,是斷不肯自弱其勢,與荀、祖共列朝堂的。說白了,即便裴該沒有野心,亦難保其屬下不起妄念,即便裴該有與司馬氏共天下之意,也攔不住裴嶷、陶侃等輩冀望於鼎湖攀龍吧。

所以肯定會形成一場拉力賽,荀、祖想把裴該往假皇帝方向扯,裴、陶卻想把他往真皇帝方向拉,這是絕對難以避免的。

落實在今日裴丕之率兵進京,固然是祖逖的失策,也可以看作是裴氏的布局。荀邃因此就說了:“倘若裴盛功趁機盡奪都內兵權,控禁軍而統五校,則中朝之事,彼一言可決,豈可不慮啊?”

終究天下動蕩了那麽多年,藩王甚至只是外將控制了京畿之後,掌握朝局、殺戮由心,十數年間屢見不鮮,大家夥兒都習以為常了。若當太平盛世,朝廷又擁有絕對權威的時代,則必無人膽敢如此妄行,就算妄行了,也很快就會被鎮壓下去;如今則不同,純以武力掌控朝政,挾持天子,會被認為是順理成章之事——荀、祖因此而憂慮,裴詵也以此作為自己謀劃的根基……

故而若被裴丕徹底控制了中朝,祖逖又為羯趙所牽絆,不及回師,說不定裴丕就會對朝廷來一場大清洗,一旦罷黜荀、祖,西人布列朝堂,那麽待到裴該回來的時候,等著他的會是一乘戎輅呢,還是一頂青蓋呢?

類似這些話,荀氏叔侄自然於私下裏也商議過,但如今祖士言在旁,話就不可能說得太過直白了——祖納亦然,出於官僚習性,他也不肯明說。因而荀邃才只得舉了個不那麽恰當的例子,誰想卻遭到荀組的當面呵斥。

而且荀組隨即又斥責道:“卿等控制台省,實掌國事,如何應對當前的局面,難道還一定要來問我嗎?五校、禁軍,絕不可落於裴盛功之手,既知此情,何不早作安排!”終究裴丕才剛進城,就好比董卓初進洛陽的時候,不也耍盡了手段,才得以掌控朝政嗎?如今就看誰動作快了,你們還有時間巴巴地跑來向我問計?這事兒有那麽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