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人心猶豫,則智勇並竭

張賓入宮勸諫石勒,想做最後的努力,卻最終還是無功而返。可是他跑這麽一趟,當即便有耳目報於程遐知道,程子遠與張敬商議過了,急忙聯袂來覲見石勒,要堅其決戰之心。

程遐先說了:“太傅昨日之言,分明自比諸葛亮,而以陛下為劉備。劉備聽諸葛亮,乃有赤壁之勝,及並吞蜀地;一旦不聽諸葛亮,夷陵喪敗,只能以繼嗣托付之。然臣以為,陛下才高漢祖,豈劉備可比啊?劉備東進伐吳,亦未必失策,若如陛下一般能將兵,陸遜何以當之?”

石勒擺擺手,那意思,這些阿諛奉承的廢話就到此為止吧。

可是程遐盤算了滿肚子的言辭,自然不吐不快,他又道:“聽太傅之言,非但預料裴該必篡,且欲成其篡也,是故乃不欲全軍西向,唯請坐守。譬如昔日袁氏兄弟,曹操逼之急則合,迫之緩則分,則陛下若如張中書所言,大張撻伐,即便祖逖死,裴、荀亦必相合,乃不至於起篡意。張中書曾雲,曹操十分天下而有其七,不生篡意,五十而知天命,唯嘆老驥伏櫪。而今裴某不過而立罷了,他又何必心急啊?

“然若陛下退守,國無警訊,裴某必然趁時而起,祖逖之病恐怕難瘳,則以荀氏之能,可能阻之否?到時候長安、洛陽,並握其手,王敦雖在江南,終究南兵難以釋舟楫而與中原騎士爭雄,與之何患?乃雲晉人有隙可趁,不亦謬乎?陛下還請細思臣往日所言,太傅固鐘愛裴某者也……”

程遐往日說過些什麽呢?他早就在石勒面前上過張賓的眼藥啦,說張賓並沒有輔佐天王,使石趙擊敗晉人,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和信心,甚至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會覺得連割據都不能長久,終將喪敗。但他是石趙的重臣,除非石勒率眾而降,否則落到晉人手裏,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故而張賓才想盡辦法,要推動裴該謀篡,因為裴該跟他是素有交情的,昔日同在營中,互相吹捧,幾乎有“大兒小兒”的情分,則唯裴該稱帝後再滅趙,張孟孫才能得到一條活路。

總而言之,就是拐著彎兒地進讒言,說:張賓不忠!

石勒聞言,面色陰沉,撚須不語。

程遐便朝張敬使了一個眼色,張敬乃道:“倘若張太傅果然有諸葛亮之能,或者能夠徐徐積聚,使冀州雄長天下。然而陛下且思,諸葛孔明治蜀,路不拾遺,即其亡後,民亦思為立祠祭祀,張太傅果有其能否?其在襄國,於民事所謀甚少啊……”

張賓以諸葛亮為榜樣,但其實他最應該比類的,乃是漢初謀臣張良、陳平。其人於布劃大局,運籌帷幄,乃至於宏觀上的制度建設,頗有長才,但具體理民,則是其短——起碼他沒想朝這個方向去發展。在張孟孫看來,我但謀劃大勢可也,倘若真要軍政、民事一把抓,就不怕反遭人主之忌嗎?諸葛亮也得到劉備死後,才敢將軍政大權集於一身的吧。

所以張敬就說了,張賓他比得上諸葛亮嗎?他真能夠通過數年積聚,使我趙發展之勢,超過晉人嗎?“陛下若比漢高,群臣中恐無蕭、曹,相反裴該於關中建設,頗多奇思,或者裴嶷是蕭、曹之輩。則若如張太傅所言,相與積聚,我必不如關中明矣!”

石勒點頭道:“此言有理。然而朕既已決,用卿之計,卿又何必嘵嘵不休?難道朕是朝令夕改之人嗎?”

於是張敬再睨程遐,程遐便道:“陛下可曾聽說過鐘會伐蜀之事麽?昔司馬昭欲伐蜀,群臣皆言非時,唯鐘會一力攛掇之,乃命其為將,率十萬之眾直向漢中。西曹屬邵悌諫雲,鐘會單身無重任,不若使他人為將。司馬昭乃雲:‘眾人皆言蜀不可伐,則人心猶豫,智勇並竭,若強使之,必然為敵所擒;唯鐘會意與孤同,故遣會伐蜀。’”

石勒多聰明的人啊,當即就明白了程遐話中之意——“卿之言,是不當使太傅佐朕伐晉麽?”

程遐拱手道:“陛下聖明燭照,自然不難權衡利弊。太傅既不願陛下全師而出,進襲洛陽,則其智謀必竭,恐怕難以為陛下臨陣謀劃。且其實愛裴該……”言下之意,若使張賓從征,謀劃方略,就怕他反倒會故意拖您的後腿——當然啦,這話點到為止即可,不必要,也不能夠說得太明白。

石勒雙手支撐著桌案,沉吟不語。就聽程遐繼續說道:“張中書亦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能,即便太傅亦不敢輕視之。則有張中書相佐,兼之陛下神聖英武,諸軍用命,還怕不能摧破強賊,飲馬黃河麽?”但他就不再提起方才的比擬了,若把張敬比鐘會,未免太不吉利。

石勒答道:“卿等之言,朕知之矣,且先退下,容朕三思。”

在原本歷史上,據說石勒和張賓君臣相得,寄托腹心,始終任用不疑,張賓死後,石勒為之慟哭,顧左右道:“天欲不成吾事邪,何奪吾右侯之早也!”然而剝開史書上空泛的矯飾之言,細究二人之間的關系,則石勒一代梟雄,對於張賓這樣的智謀之士,就真能夠徹底敞開心胸,毫無疑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