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舌燦蓮花

石勒嘲笑裴該膽怯,竟然甲胄俱全而出,全不似我瀟瀟灑灑,止著綈袍前來;而且我不動你也不動,要我先開營門,你才肯出來,要我先向前邁步,你才肯催馬——你其實是很怕我的是吧?

裴該聞言,微微而笑,雙手合攏,朝著南方一拱,回答道:“某受天子詔命,率師出征,軍旅之中,自須著甲,石公有何不解啊?且我乃國家重臣,位至大司馬、大都督,石公不過並州牧奴而已,敬汝年長,乃稱一聲‘公’罷了;則尊卑有序,位卑者不動,豈有尊者先發之理?”

張敬厲聲呵斥道:“一派妄言!我主乃皇趙天子,貴為人君,汝不過一國執政而已,終為人臣,豈有人臣比人君尊貴之理?!”

裴該冷笑道:“天無二日,世無二君,唯我中國天子,始可稱尊,僭號胡羯,豈敢自命為人主?!”不等張敬反駁,便又一口氣說道:“唯汝等背祖忘宗之輩,貪享非份之榮,乃僭造個什麽走肖之國出來。國既以走為旁,勢必躥逃雲散,一朝苟且,終將殄滅,尚敢直面國家上卿麽?真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

張敬氣得一張面孔漲得通紅,正待反唇相譏,卻被石勒擺擺手給攔住了。石勒心說算了吧,張先生你本不以言辭為長才,想跟裴該辯論,肯定辯不贏啊。而且你說你正牌,我說我尊貴,這種各自立場的空話有啥意義?

隨即眼角一斜,瞟向張賓。張孟孫會意,便即在馬上朝裴該拱手:“文約,卿與我亦契闊多年了。”

裴該略略還禮,隨即注目張賓,長嘆一聲:“可惜啊,張先生本為當世才傑之士,惜乎所侍非主。範增從項,終不能挽回敗局,乃終發疽而死……希望張先生將來的死法,會比範增好一些吧。”

張賓倒是也不著惱,反而朝裴該笑笑:“文約,徒逞口舌,甚是無益。古來天子,皆為有德有力者居之,項羽有力而無德,乃終喪敗,為漢高德與力兼具也。而今司馬氏擾亂天下,其有何德?晉雖有復振之意,其兵皆在文約與祖士稚手中,洛陽晉主,何力之有啊?無德無力,必然傾頹,我皇趙乃承天意人心,應運而起,孰曰不宜?”

裴該提竹杖一指石勒:“石世龍之力,可與昔日項羽相比麽?至於其德,呵呵,不說也罷。”

張賓不理他的話茬兒,只是自顧自說道:“今天下二分,逐鹿中原,尚未知鹿死誰手。我與文約,各為其主,自無請卿相讓之理,乃可點集兵馬,在此地大戰一場,以定輸贏,敗者俯首,則天下百姓也可少受幾日兵燹之苦,豈不是好?”

裴該笑道:“張君無謂相激,有必戰之時,也有必守之勢,汝等遠來,勢不能久,我但高壘相持即可,不必傷損士卒性命。倘若易地而處,憑我舌燦蓮花,難道張君便肯使石公出戰麽?”

又指石勒:“且石公為僭主,一旦俯首,必無生理,即首級亦將懸之篙杆。則張君果能為天下生靈免於塗炭,而請石公自蹈死地麽?”

張賓不禁語塞。石勒在旁邊聽了,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是張賓邀請裴該決戰,結果被對方給斷然否決了。於是他一捋虬須,表情誠摯地問裴該:“文約,二位張先生乃我謀主,而卿身旁,一為甄將軍,二者不識,想來也是心腹之人,有些話,不妨說得明白一些……我有一事請問。”

裴該心說裴熊你不認得?當初不是你派他來我身邊兒臥底的麽?果然是“貴人多忘事”啊……就問:“大丈夫無不可對人明言之事,未知石公想問些什麽?”你不可能要我背晉從趙吧?我跟晉朝一人之下,到了你趙家,難道還能開出更好的條件來?即便不考慮理念,純任利益,你也不至於說出那麽白癡的話來吧。

石勒乃道:“昔日苦縣寧平城之戰,晉之將吏,我一概殺卻,唯留文約,其待文約,不可謂不薄,則文約因何必要棄我而去啊?倘若有文約相輔,朕早定天下矣!是朕有何不德之處,乃使英才不肯久留?此事每常耿耿於懷,還望文約實言相告。”

裴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乃因石公為羯人也。”

石勒就問了:“難道羯人便不是人麽?我等入中國亦數世矣,習俗相近,言語相通,為何不可為中國之主?”

裴該輕輕搖頭:“倘若石公果能純用中國之政,保愛黎庶,善輔百姓,晉之才士,必然望風景從。奈何羯人終是羯人,聞石公於襄國,禁官民言‘胡’字,且名羯為國人,而名故晉百姓為趙人,分別對待。則石公捫心自問,公純然自命為中國人麽?公之施治,純所用中國之政麽?

“且自興師以來,所過殘破,殺戮甚慘,已失中國之人心,則舍一二鼠竊之輩,中國人誰肯歸從於汝?!我實言相告,石公不如劉元海遠矣,而劉元海尚不能為中國之主,且終究屍骨發掘,曝露荒野,遑論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