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伊於胡底

司馬鄴之所以為了如何賞賜裴該之事發愁,是因為他預見到了,此事或將動搖自己的皇權根基——倘若功高不賞,必然會傷害到勛臣,導致人心背離;而若賞賜過厚,比方說真給裴該加九錫或者封王啥的,又怕對方權勢日增,最終生出了謀篡之心來哪!

梁皇後聽到這裏,不禁悚然而驚,趕緊為裴該分辯說:“裴公實忠於陛下,否則豈肯歸陛下於洛,而自守關中啊?陛下切勿妄生疑忌,傷了忠臣之心哪!”

她當然會幫忙裴該說好話,一則老家烏氏,如今在裴該治下,二則入宮之前,叔祖父梁芬也曾經特意叮囑過……

司馬鄴輕輕搖頭,說:“卿其不悟也。朕今不過垂拱天子而已,政事歸於尚書,而尚書仰承梁司徒旨意;軍事則在裴、祖二卿手中。則即裴卿無異心,朕雖疑之,又能如何?若裴卿有異心,朕疑與不疑,亦皆無可奈何矣。”

說到這裏,突然間面色一肅,再次壓低聲音說:“皇後,朕實與卿言,朕只求安穩度日,與卿終老而已,倘若此國不是祖宗所傳,無可輕棄,便與了裴卿或祖卿又如何?”

梁皇後聽聞此言,不禁面色大變,當即一扭腰,擺脫了司馬鄴的摟抱,然後踉蹌著跪拜在地,叩頭說:“陛下安得口出此等言語?臣妾實不敢與聞也。”

司馬鄴伸手把梁皇後拉扯起來,寬慰道:“罷了,罷了,朕亦不過一時有感而發而已。”說著話拍拍身下之榻,嘆息道:“此座登之難,欲下更難……”

照道理來說,司馬鄴本年才不過十九歲,風華正茂,青春大好,年輕人就該天不怕、地不怕,豪情無限,雄心萬丈才對。但他終究錦衣玉食慣了的,洛陽城陷後又顛沛流離,受盡孤苦——更主要是精神上的無助——經的事多了,難免少年老成,壯志磋磨,對未來再沒有太大的念想了。

所以說他政治才能是欠奉的,日常臨朝,不過垂拱而已,哪怕群臣把權力交還到他手上,他也根本拿捏不起來,反倒以之為苦。但若說人生經驗、政治嗅覺,終究經的事兒多了,也自非尋常少年可比。

司馬鄴預見到了,隨著裴該的功勞越來越大,名望越來越高,遲早會對皇權發起沖擊。往好了說,裴氏將總執朝廷權柄,自己要當終身傀儡;往壞了說,這個天下,說不定將來某一天就會易主。即便裴該本人不起篡意,也要考慮其黨羽眾多,會不會硬生生地把他給拱上台啊;而且若將裴該比擬為曹操,說不定如今還呀呀學語的裴儉就是未來的曹丕……

關鍵是曹操勢成之時,已入暮年,而裴文約青春鼎盛,說不定他活得會比自己還長呢。那麽若多給曹操兩年時間,再給他更好的天下形勢,魏武帝會不會實至名歸哪?自己是否會有必須退位的一天呢?還是說可以把包袱扔給還不知道跟哪兒的兒子?

好在裴該終非叛逆,更非胡虜,作為世家大族子弟、世代顯宦之後,多半是會走和平渠道來奪權的——也就是所謂的“禪讓”。而自從新莽代漢以來,繼而曹魏代漢、司馬晉代魏,舉凡禪讓,必善待前朝之君。所以說司馬鄴倘若如其所言,“只求安穩度日”,以盡天壽,理論上是大可以辦得到的。

想當年孺子嬰並未正式踐祚,以皇太子的身份禪位給王莽,受封安定公,踏踏實實地從四歲活到了二十歲,最終殺他的並非王氏,反倒是劉玄。劉協四十歲禪位,受封山陽公,又活了整整十四年,死後以天子禮儀落葬,奉謚孝獻皇帝。曹奐二十歲禪位,受封陳留王,得壽五十八歲,亦以天子禮儀落葬,奉謚元皇帝。

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溫文爾雅的傳統是被劉裕打破的,登基僅一年,就遣人扼殺司馬德文,然後裝模作樣給上謚號為恭皇帝……再往後宋順帝劉準、齊和帝蕭寶融、梁敬帝蕭方智,乃至東魏孝敬帝元善見、西魏恭帝元廓,惡性循環,一個都沒有好下場。

因此,倘若司馬鄴知道後世之事,估計是斷不肯輕易妥協的——妥協多半是死路一條啊——但他並不知道,則依前事類推,就算自己禪位於人,應當還能夠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如同復歸藩王身份而已。醉生夢死,對於胸懷大志之人而言,無異於死,甚至於比死更難受,然而對於視人生為雲煙,只求衣食無憂的司馬鄴來說,卻未必不能接受……

所以他才會說:“倘若此國不是祖宗所傳,無可輕棄,便與了裴卿或祖卿又如何?”

這句話,是私底下悄聲對梁皇後說的,宦者、宮人相隔都遠,無人聽聞。而梁皇後被一言便嚇得便汗透重衫,急忙拜倒央告司馬鄴,天子金口,切莫失言。雖說司馬鄴在宮中有何特別舉動,梁皇後都會尋機通報其祖父梁芳,而梁芳轉而便稟報梁芬,但今日之言,給皇後所造成的心理沖擊實在太大了,她實在不敢宣之於口,因而梁芳、梁芬,也盡皆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