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裝傻

甄隨多敏的人哪,一聽呂老頭兒這話,就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了,也恰好跟自己的來意相合,當即笑道:“如老先生之言,若使呂氏族人為吏,監督供糧事,自然再無舞弊,物資可以源源不斷供輸軍中了麽?”

呂鵠擺擺手:“不敢說源源不斷,但我呂氏必勤勞王事,竭盡所能罷了。”

甄隨點點頭:“老先生既有所請,老爺……我又豈能拒人於千裏之外?但不知貴家中,都有些什麽才俊之士,可以助我統籌民事,調度糧秣物資啊?”

宴會這才終於進入正題,呂鵠便命自己預先挑選出來的子弟,絡繹過來——有些本在堂下落座——向甄隨敬酒,並且逐一加以介紹。當然啦,老頭兒氣血不足,說不了太長時間的話,大多數都是由其嫡子解說的,不過這位乃是呂鵠欽定的繼承人,暫時還沒有出仕的意願。

終究是未來的呂氏大家長,起家怎麽也得七品往上,豈可為一縣小吏啊?說出去還不笑掉別人的大牙麽?

在呂家人的嘴裏,這十多名子弟全都通經熟史,文采風流,下筆頃刻千言,文字花團錦簇,其中某幾人還懂得算賬,某幾人諳熟山川地理,簡直了,你不給他們個刺史、郡守做,自己都會感覺燥得慌,恐惹不能禮賢下士之譏。

只可惜這一套對甄隨基本無效,他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這路鄉下文人——尤其在被裴該逼著識字以後——也就那幾個自稱會算賬、懂地理的,還勉強能讓他多瞧上幾眼。

基本上來說,呂氏推薦出來的這些子弟,才能如何,目前全靠嘴說,但容儀還是基本上不錯的,年歲都在二十往上、四十往下,衣衫或新或舊,卻都很整潔,頭發、胡須,梳理得纖毫不亂……不過要命的是其中數人分明在臉上敷了粉,讓甄隨瞧著有點兒反胃。

他一邊聽介紹,一邊兩眼左右亂轉,打量那些落選之人,偶然間就被他瞥見一位——唉,這人有趣啊。

此人坐在堂上,身份不低,根據開席前的介紹,應該是呂氏旁支子弟,因曾做過一任縣令,故此才能得踞堂上。但這人一直垂著頭,小口吃菜,從未開言,更沒有湊趣來向甄隨敬過酒。

倘若僅僅如此,甄隨也不會在意,但他此際偶爾一瞥,卻見此人佝僂著身子,好象要縮到食案底下去似的。甄隨忍不住就一抻脖子,瞧瞧這人究竟在幹啥咧?這才看明白,原來那人縮身案後,右手還在案上捏著筷子,左手卻垂在膝邊,偷偷捧著一卷竹簡在讀……

甄隨伸手一指:“這位是……”

呂鵠眼神一瞥,當即呵斥道:“好之,宴席之上,何不放開汝那些書卷!”

那人這才知道說的是自己,不禁略一哆嗦,趕緊把那卷竹簡藏去了身後。

呂鵠就向甄隨介紹道:“此乃舍侄呂靜,曾為安復令……”

全天下好幾百個縣,有一多半兒甄隨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但偏偏這個安復縣,他卻如雷貫耳。此縣在安成郡內,本屬荊州,後分為江州,跟甄隨老家距離並不太遠,想當年家族作亂的時候,就曾有幾股蠻部從安復過來相合過。

由此不禁興趣更盛,便一拱手:“原來是呂令。”

呂靜趕緊起身作揖:“不敢,草民棄職已久了……”

“因何而去職啊?”

呂靜苦著臉道:“縣內山夷造亂,被迫辭去……”

呂鵠直給呂靜打眼色——所謂山夷,就是蠻部啊,如今這位甄將軍不就是南蠻子出身麽?你說“山夷造亂”,那不是當著禿子罵和尚?可惜呂靜天性遲鈍,壓根兒就沒注意到。

甄隨笑問道:“未知是哪一年去職的?”

“永興二年。”

永興二年正好是十三年前,當時劉淵才於左國城僭號稱王,尚未能攻取河東,估計正是因為如此,呂靜才會棄職而來蒲坂,依附本家,倘若再晚一兩年,他就不敢再往河東跑了。甄隨暗中一算,那會兒我已然家破人亡,流浪四方,並在兩年後“五馬渡江”,我投到了王導家中……所以把呂靜趕走的“山夷”,跟我還真沒啥關系。

於是笑笑:“呂先生實在好學,即在宴間,也讀書啊。”

呂靜尚未作答,旁邊兒有人開言,幫忙他解圍:“好之先兄曾著《字林》六卷,附托許慎《說文》,因形編排,搜覓文字之雅味。好之旨趣,亦與乃兄相近,然欲因聲韻編目,別著一書,乃日夕手不釋卷,甚至於宴上偷讀,若有冒犯將軍處,還請勿罪……”

甄隨瞪了這人一眼,心說:混蛋,你在對誰說話?我嗎?你說的這些,我怎麽可能聽得懂啊!

經過反復解釋,這才大致明白其意。原來這呂靜本家任城,上面還有個哥哥名叫呂忱,曾經做過義陽王司馬威的典祠令,此人醉心於研究文字,就模仿許慎《說文》的體例,編了一本叫做《字林》的辭書,深得士林間好評。呂忱早死,據說《字林》最後定稿,就是其弟呂靜所為,但是呂靜覺得乃兄這部書尚嫌不足,他本人對於偏旁部首來說,對字音字韻更感興趣,就打算更改體例,用聲韻來歸目、檢索,新做一部書出來——這種體裁,後世名為“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