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推恩令

正月下旬,新任河東郡守抵達蒲坂,正是那位李容李仲思。

不久前,李容都不肯留在洛陽過年,就急急忙忙跑去了長安,謁見裴該。裴該問他:“前事我已知曉,然仲思果須自辭顯職,以避祖士少麽?”

朝中那麽重要的人事更動,裴該自然早已打聽得實,其中具體因由,他也大致能夠摸清脈絡。對於祖約,裴該一向印象都不是很好,一方面是這人太粗疏、莽撞,還在建康相交時便有深刻體會,論其才能,簡直連祖逖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另方面其實也有些先入為主了,因為史書記載中的祖約,形象就並不怎麽光彩……

祖約曾經參與過蘇峻之亂,於東晉為叛臣,但這倒不是裴該討厭他的重點——終究如今蘇子高本人就在裴該麾下為將啊,另一名叛臣郭默還做到了前軍帥,誰曉得歷史既已改變,祖約身上是否就不會再沾染汙點了呢?再說東晉那種顢頇王朝,叛也就叛了吧,多大的事兒啊……

關鍵是祖約無能,祖逖死後,實掌其軍,卻被後趙打得節節敗退,幾乎把中原地區已復失地,又全都給拋棄了。

而且他在政變失敗後,北投了後趙石氏。你說劉大連事敗投趙猶有可說,你祖家哥兒倆可是跟石趙打了多少年的仗啊,積累了血海深仇,你怎麽有臉去投羯?然而就連石勒都瞧不起祖約,遲遲不肯接見,後來還聽了程遐的建言,幹脆把他誘捕起來,一族百余人皆斬於市……

直接把老哥的基業乃至家族全都敗光了的祖士少,能讓裴該對他有好的觀感嗎?

然而目前終究祖逖還在,祖約在乃兄羽翼下,也無大過,你可以因為沒發生過的事情討厭某個人,但總不至於因此而提前下手收拾他吧?裴、祖兩家結盟,實撐朝廷半壁,倘若生出齟齬來,必對國家不利,因而裴該才會一定程度上容忍祖約。

雖說祖約施計驅逐了李容,但終究走的是正道,依足朝廷制度,倘若李仲思你自己一塵不染,清白無瑕,祖約又怎麽能使禦史上奏彈劾啊?倘若樁樁件件,盡數虛假,肯定梁芬、荀崧那裏就通不過,會為了李容跟祖約鬥到底的!

況且事已至此,為了祖逖可以順利奪取河內,裴該認為,仍當繼續容忍祖約一段時間,以觀其言、察其行。他擔心李容急匆匆到長安來,是來抱大腿,求復仇的,故而先拿話堵對方,說事情我都已經知道了,你真的有必要辭職嗎?

言下之意,辭職是你自己的主意,又不是祖約強迫的,我是不會因此而為你向祖氏兄弟討說法的。

誰想李容微微一笑,回復道:“洛陽蝸角相爭,甚是無趣,臣因此而來投明公也。”

裴該聞言大喜,稱贊道:“李仲思果非俗世之才,志存高遠,我得之矣!”隨即就問李容,說你願意不願意出任河東郡守,到禦胡的第一線去哪?

李容拱手道:“唯明公之命是聽。”

裴該說好,隨即屏去眾人,單獨向李容傳授方略。他覺得李仲思既然這麽精明,又深有投效之意,那麽自己就可以把話略略說得明白一些,給他透一點兒底——

“仲思以為,河東大族,地連阡陌,塢堡縱橫,於國家為有益否?”

李容眼神略一閃爍,便即回答道:“彼等奪地,侵國家財稅,築塢,阻國家政令,何言有益啊?”

“然卿欲如何處置?”

李容笑道:“既然明公問起,臣便直言。彼等大族,根基深厚,不可遽拔,恐其動搖地方,只能徐徐圖之,如漢武之‘推恩令’……”

西漢初年,封建諸侯,結果諸侯國的地盤兒占了全國的半數,實力雄強,反倒成為中央的心腹大患。景帝、晁錯急於削藩,遂釀成了“吳、楚七國之亂”,到了武帝時,乃不敢如此孟浪。武帝鑒於賈誼“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之議,並接納了主父偃的建言,最終出台“推恩令”,這才基本上解決了藩國威脅中央的問題。

“推恩令”的內容,說起來其實很簡單,就是允許諸侯王將土地、財產,析分諸子,於王國之內,建立起一個又一個侯國來,就這樣大國越分越小,勢力越來越弱,中央就方便逐步削除之啦。

李容提出對於河東世家,可以“徐徐圖之,如漢武之‘推恩令’”,其意乃是:把大家族析分成小家族,使得他們每一家力量都很單薄,自然不會成為朝廷施政的阻礙,也不敢再大肆侵吞國家土地了——膽敢胡為的,直接捏死,也釀不成什麽大禍患。

而且接下去,李仲思一番侃侃而談,真要裴該對他刮目相看了。李容說:

“人皆有私,先保自身,再謀妻孥;小家得安,次及其親;能養其親,始論其脈;其脈既固,乃及其族;其族烜赫,斯忠於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