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卷土重來

司馬睿中人之資,唯仁厚而已,他原本就沒有統馭整個江東的才能,全靠以王導為首的“百六掾”輔佐,才能勉強垂拱。但如今僑客陸續北歸,江東人才凋零,就連王導都暫且靠邊兒站了,很多事務都需要司馬睿親歷親為,他實在是忙得跟狗一樣……

然而作為人君,心中煩悶卻又不便向人傾吐,難得今天見到裴氏,作為長輩,又是女子,素不幹政,或許可以向她倒一倒苦水,以略消胸中塊壘吧。

司馬睿因此就說了:“刁協、劉隗等每勸我當親理繁務,不可假權柄於他人,然而叔母知道,侄兒又無先祖武王(司馬伷)一半的宏志駿才,揚、江、湘、荊,乃至於交、廣近百郡之事,如何管得過來啊?即便殫精竭慮,江東民生亦不見起色,且盜匪日夕縱橫,幾欲上奏朝廷,請歸藩讀書而息此重任於肩了……”

當然啦,這最後一句是謊言,司馬睿野心雖然不大,權力欲雖然不強,但既身居高位,自然多多少少會培養出一些來。今時今日,若欲使他退居普通藩王之位,他是斷然不肯接受的。

裴氏略略皺眉,問司馬睿:“為人君者,自當親勞政務,朝廷拜大王為太宰,使總江南之事,寄望甚殷,大王切不可貪安逸而辭任啊。然而刁玄亮、劉大連等,難道就不能為大王分勞麽?”

司馬睿輕輕嘆了口氣:“本以彼等為天下才傑之士,如今才知,不過一州一郡之能而已,如何能為孤分擔六州之政?權柄確乎不可下移,然昔齊桓公專任管仲,自在享樂而能國家大治……”

裴氏笑道:“江左不是也有一個管夷吾在嗎?”

司馬睿皺皺眉頭,垂首不語。

裴氏也收斂笑容,再次問道:“難道刁、劉與王茂弘便如此的水火不容麽?”

司馬睿輕輕搖頭:“彼等皆為忠臣,奈何政見不一。據刁、劉所言,王茂弘居於建康中樞,王處仲擁強兵於江上,將相一門,互為表裏,實為亂國之征——此言也不為無理。只是,茂弘任事之時,我又何必如此愁勞啊!”

裴氏正色道:“大王,對於國事,妾本不當置喙,既然今日大王提起,乃有數言,不吐不快。出妾之口,入王之耳,只是親族間閑話家常,聊為大王排解胸中煩悶而已——切勿以妾言為政。”

司馬睿趕緊拱手:“叔母有教,睿自然恭聽。不敢以國事有勞姑母,只請長者講授些經驗之談罷了。”

裴氏點點頭,便道:“大王南渡,得鎮建康,皆王茂弘之功,刁、劉輩當初何在啊?王茂弘能夠內撫僑客,外制南蠻,其手段又豈是刁、劉可比?唯瑯琊王氏坐大,刁、劉本著尊王之義,斥亂政之庾亮,茂弘畏譏,始避位耳。然而刁、劉之才,又不能比王茂弘,遂使大王憂勞……

“若慮相在內而將在外,同族勾連,乃可徐徐削去王處仲之兵權,斯為根本之計。倘因此而疏遠王茂弘,反使處仲惱怒,於建康大為不利。為人君者,任賢唯恐不盡,怎能空置江左之管夷吾而不用呢?

“自當並用刁、劉,及王茂弘、周伯仁等,兼聽眾言,持之以正,方能制壓南蠻,使江左得安。若恐王氏坐大,乃可薦其子弟多入中朝,若王氏泰半返歸中原,則刁、劉所慮江左為彼等所操持,日外於朝廷之事,必然不會發生了。”

司馬睿聞言,愁眉略舒,當即拱手以向裴氏:“叔母一番良言,使我有撥雲見日之感……”

裴氏之所以為王導說好話,主要就是感謝他獻計使司馬沖入繼吳興王家,“人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其實王導當日建言之時,話裏話外,就透露過這個交易的意思了。終究裴、王兩家世代聯姻,從來關系就很好,即便此前裴該和江東起齟齬,在裴氏看來,根由也在庾亮身上,王導其實是無辜的。

只是他料想不到,王導卷土重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撮合了丹陽王世子司馬紹和庾亮之妹庾元君的婚事,由此復起庾元規,擔任世子侍講……

……

王導作書,將建康情況通告給從兄王敦,信使乘船溯江而上,不日便即抵達江州治所武昌。

參謀錢鳳捧著書信,來見王敦,就見王處仲左擁右抱,二妾在懷——一妾篩酒以奉,一妾剝了橘子,直接用纖纖柔荑送進他嘴裏。

錢鳳見此情狀,被迫才進門便即止步,隨即輕輕痰咳一聲——這是提醒王敦,我有要事稟報,明公還是趕緊讓侍妾們先退下去吧。

誰想王敦只是略略擡頭,瞥了錢鳳一眼,問道:“世儀有事麽?臨川新貢蜜橘甚甜,世儀可來嘗新。”左手輕輕一搡,臂彎中的侍妾會意,當即站起身來,手捧著王敦吃剩一半的橘子,就想要遞給錢鳳。

錢鳳避讓不接,隨即正色對王敦道:“明公豈不念國家喪亂之痛,胡、羯踐淩之恨、遠離鄉梓之苦,及《姓氏志》中名高位卑之辱麽,為何要沉溺於酒色之間啊?曩日得見明公,龍驤虎步,棟梁之表、英雄之姿,今日所見,卻不過一面團團富家翁而已——何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