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婦人之仁

郭思道素來奸滑,既然敢來見裴該,那麽該怎麽文過飾非,自然也早就打過腹稿了。

他先申明自己無罪,隨即便解釋道:“諸戎造亂,無一部不參與,即便為酋大之命,其下青壯,皆曾執械以逆王師,豈非亂戎麽?又豈可輕縱啊?”

裴該厲聲喝道:“還敢狡辯!汝不過萬余眾,難道戰陣之上,能夠殺敵上萬麽?逃散者捕俘可也,及其降者,當稟我處置,豈可肆行殺戮?且我行來見不少白發首級,難道彼等竟連老弱也能為兵,且頑抗至死不成麽?!”

冷兵器時代,即便正規軍的組織力都普遍很差,一支軍隊死傷二成就會崩潰,戰陣之上,動輒殺敵上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對此郭默也不可能睜倆大眼說瞎話,說我所殺都是對陣之時的正常行為。而即便沒有後世人道主義精神的熏陶,儒家思想也是這年月的主流,講究一個“仁”字,殺俘、殺降從來都是受到輿論鞭笞的。因而郭思道特意含糊了裴該前兩句話,而只是就最後一句加以辯駁,他說:

“大都督請暫息雷霆之怒,容末將回稟。西戎素來剽悍,彭盧久不服王化,無論老弱,皆可操械。大都督今見其蒼蒼白發,心生不忍,安知其少壯之時,未曾屠戮過晉人啊?且今舉部皆叛,從逆是實……”

其實就總體而言,盧水胡在西戎中算是相對老實的一支。其先祖本為商代的盧方和西遷的彭人,長期與中國人雜處,並吸收其它戎部,主支在安定,此外還有臨松、湟中兩大支系。東漢時期,盧水胡曾經多次奉詔從征匈奴,乃是河西漢軍的主要來源。

彭盧之亂,起因就是賈疋誘斬彭蕩仲,導致蕩仲子彭夫護掀起反旗,並且僥幸於陣上殺死了賈彥度——至今也不過才五六年而已。然而彭夫護雖叛,卻並沒有大肆向外擴張,也並沒有肆意殺戮晉人。不同民族之間,欺壓、盤剝也是常態,彭盧之欺晉人,其實就跟從前晉官之欺彭盧差不多,還遠不到民族仇殺的程度。

當然啦,此番彭夫護還鄉,主要目的是騷擾、搶掠,那膏於其刀下的晉人就不在少數了——至於那些老戎,真未必象郭默所說的,“安知其少壯之時,未曾屠戮過晉人啊”。

但是郭默終究久鎮安定,對於彭盧情況比較了解,則他言之鑿鑿,裴該一時間也不便反詰。才剛一立眉毛,就聽郭默繼續說道:“非止老戎,即戎婦亦多有執械自衛者,察其父兄皆為王師所殺,彼等又豈能心無怨懟呢?心既有怨,必教其子,則待幼兒長成,又成禍患。末將此行,多見戎婦、戎兒,目露仇恨之色,使我難以安寢。想此地近戎,必遭騷擾,若境內之戎與境外之戎相勾結,兵戈久不能息,今日之事,必將復現於明日,受害者唯晉人耳……”

裴該喝問:“汝是說我婦人之仁麽?!”

郭默趕緊躬身,說:“不敢。大都督欲以仁德化被,奈何戎人不識好意,今日既然能叛,明日也未必肯從王化,若不除根,其草更生。還望大都督三思……且軍法中,不見有‘不重傷,不禽二毛’之律……”

這是宋襄公的典故,根據《左傳》記載,襄公在泓水戰敗,國人皆怨,他就說啦——“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我就算戰敗了,那也得講規矩,這才是仁義——“二毛”是指年長之人。

郭默的意思,老年人又怎麽了,老年人也不能說全無戰鬥力吧,他們若是抄起武器來抵禦王師,難道我還不能殺了不成麽?軍法上沒這條吧?只說不得屠戮平民,但這些老戎真不能算是平民啊。

裴該緊緊盯著郭默的眼睛,問他:“然則婦孺又如何?”

郭默趕緊回答說:“婦孺皆俘,並未殺戮,即亂軍中死者,亦不梟首……”

其實這是瞎話。事實上郭默歸郡之後,便即分派兵馬,搜掠各部戎人,某些部族的青壯大多或在六盤山麓被殺,或者逃散,某些部族的青壯則跟著彭夫護去攻打烏氏了,因此所獲多為老弱婦孺。郭默視察俘獲,略一偏頭,就見一名十歲上下的小戎死死盯著他,目露兇光,隨即還矮身撿起塊石頭,朝著郭默便狠狠拋擲過來……

附近的戎人盡皆大驚,趕緊撲過來,把這熊孩子按倒在地,讓他向郭默磕頭請罪。有一戎婦,也不知道是孩子母親啊還是祖母,同樣跪在旁邊,磕頭如同搗蒜,哀哀求告。然而郭默本無仁心,再加惱怒,當即抽刀上前,一刀一個,便將兩名婦孺劈翻在地,鮮血四濺。

隨即下令,把這些逮來的戎人不分年齡、性別,全都給我砍嘍!

還是司馬裴度死死扯住了郭默,告誡說:“大都督軍法森嚴,禁止殺戮,將軍慎勿違犯啊。”郭默瞥他一眼,說:“便大都督在此,須無此婦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