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天命之賊

甄隨苦守河池城,基本上是被楊難敵逼著打,毫無還手之力。終究雙方兵力對比太過懸殊,加上河池城又才剛易過手,城防工事破綻百出,若非楊難敵忌憚於甄隨的勇名,不敢全力押上,以免無益地損耗士卒,或許用不了五天,甄將軍便只有棄城逃亡一條路可走了。

其實這次攻守戰,另兩人所發揮的作用要比甄隨來得更大,一是楊堅頭,二是辛懷遠。楊堅頭原有一名幼子,此前在逃亡途中不幸失散,等他跟著甄隨返回河池之後,竟然聽說此子已被楊難敵所殺……楊堅頭當場哭倒在地,指天發誓跟老哥誓不兩立——終究是你親侄子呀,你就真下得去這般狠手?我將來一定要砍下你的腦袋,給我兒子償命!

楊堅頭的部族,在河池城破後遭到楊難敵的血腥清洗,城內可以說是家家哀哭、戶戶戴孝,無不對楊難敵恨入骨髓,因而在楊堅頭的煽動下,他們不要命地湧上城頭,與攻方展開惡鬥。雖然因為缺乏訓練,交換比並不好看,卻也給攻軍造成了相當的殺傷,使楊難敵遲遲難以得手。

至於辛攀,此人並非純粹的文弱書生,對於軍事也是有一定了解、認知甚至是經驗的,想當初留在家鄉管理族務的時候,他就曾經組織民壯,多次打退過盜匪、亂兵乃至氐羌的襲擾。所以說他比較擅長防守戰,正是在其輔佐下,甄隨才能夠多次打退楊難敵的進攻。

而就甄隨本人來說,他的性格從來是朝前沖,並不喜歡防守仗,更缺乏獨自指揮一場守城戰的經驗。甄隨這個郁悶啊,他心說我自從跟隨大都督以來,除了在蔣集崗因為大都督馬驚先遁,吃過一場敗仗外,啥時候打得這麽窩火過?可是敵我態勢如此,他又不傻,也不想死,就不可能再打開城門沖殺出去。

楊難敵也是一員合格的軍事統帥,氐中豪雄,而且論用兵的柔韌性和嚴密性來說,更在甄隨之上。此前遭受夜襲,純屬“閉門家中坐,禍事天上來”,根本料想不到的事情,然而吃一塹,長一智,楊難敵在城下紮營,刁鬥森嚴,防禦嚴密,勢不可能再重蹈覆轍了。甄隨想要故伎重施,再搞夜襲,卻根本無隙可乘。

甄隨是沒有宗教信仰的,既不信道,也不信佛,但他有中國人傳統的敬天法祖的習慣,所以在圍城中,時時向上天和祖宗祈禱,希望自己可以逃過這場劫數。他有時候忍不住就想,我家世代為賊為寇,難道是因為自己悖逆祖宗成法,改做官兵了,所以祖宗才因此懲罰自己嗎?

這也是沒法可想的事情啊,若非山寨被官兵所破,部族星散,他又怎麽可能給王導為奴,繼而上了裴該的船呢?如今手底下沒有一個本族蠻子,全是仰慕裴該的中國士兵,他就想再重操舊業,也沒這個條件哪!

甄隨盼望著後軍可以盡快趕到,但是計點時日,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恐怕休想……因為後軍隨身還攜帶著相當多的糧秣、物資,則走起從故道到河池的小路來,必然如辛攀所說,“日行不過二十裏”。自己能夠扛過十天半個月嗎?玄啊……

同時甄隨還擔心,即便後軍趕到,恐怕也無濟於事。不在於後軍中沒有他這般猛將坐鎮,主要是兵員素質、水平,距離自己帶來這三百人差得太多了。“劫火中營”離開徐州的時候,也不過一千來人,進入長安後,很快擴充到兩三千,等到裴該留台關中,開始再次大爆兵,瞬間就滿額到了五千。

這五千人中,老兵數量其實並不多——不少被調往別營,還有到河南種地去的——新卒雖然經過了將近半年嚴苛的訓練,終究沒怎麽見過大陣仗,戰意和組織力都要大打折扣。甄隨之所以挑選精銳急行,把後軍遠遠甩開,就也有對那些兵的能力不報太大希望的緣由在內。

他心說可別後軍趕來,疲乏混亂,結果反倒讓楊難敵給包了餃子。我吃一場敗仗無所謂,若是把整個“劫火中營”都折進去了,哪還有臉歸見裴大都督啊?而且日後我在諸將面前還擡得起頭來嗎?

與其如此,我還不如幹脆戰死在這兒得了!

他某次於城上護守,在打退了敵軍的一輪進攻後,就癱軟在地,隨口問身旁的親信部曲:“汝等將來,打算怎麽死法?”

有人回答說,要回去娶妻生子,然後老死床簀;還有人說,不願年老體衰,等活到四十,兒女滿堂後,就幹脆一刀抹了脖子算了;更有人趁機表忠心,說:“唯願為將軍奮戰而死!”

甄隨微微苦笑,道:“男子大丈夫,豈可老病而終啊,還是戰死來得幹脆。我必要身帶百矢,刀、矛之創數十處,於陣前死而不倒,這方是男兒本色!”

好在老天爺還是眷顧這蠻子的,楊難敵猛攻河池城達九日之久,眼看城破在即,甄隨正在猶豫是逃亡好呢還是幹脆戰死好呢,他卻突然間退兵了,一夕之間,西躥無蹤。辛攀、楊堅頭都不禁跪地向上天禮拜,酬感天恩,甄隨卻愣愣地想著:難道是因為我還沒有子女傳承,所以祖宗不肯讓我就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