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筮占

劉隗從建康帶來的這個人,其實還是裴該的同鄉呢——他是河東郡聞喜縣人,姓郭名璞字景純,乃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和訓詁學者。

不過郭璞最有名的還不在於這些正道學問,他同時也是兩晉之交聞名遐邇的方士、風水家,在《晉書》中與葛洪並傳。《晉書》蕪穢駁雜,什麽神神鬼鬼的不經之談都往裏記,對於郭璞的記載更是有若玄幻小說一般,倘若剝除掉那些明顯迷信的玩意兒,則郭景純的經歷大致如下:

郭璞家世不高,其父郭瑗終於建平太守。建平郡地屬荊州,跨長江兩岸,西臨益州的巴東地區,屬於人口稀少、土地貧瘠的偏遠下郡,也就是說,郭瑗這個郡守身份和裴武、裴嶷兄弟相等,跟內地的郡守則判若雲泥。即便如此,也屬於超擢了,據說是因為郭瑗擔任四百石尚書都令史的時候,對尚書杜預多有匡正,因此得到了杜元凱的舉薦。

郭璞的道術,相傳得自於一位客居河東的高人“郭公”。他本人都三十歲了還沒有出仕,正逢天下大亂,經過蔔筮,得出結論:“黔黎將湮於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於是就拉上親朋數十家離開河東,逃往江南。途中先後依附過趙固和廬江太守胡康、宣城太守殷祐,最後過江投入王導門下——這一路上到處算卦,言兇論吉,正不必細究。

其後郭璞又靠著說祥道瑞得到了司馬睿的重視,不過重視歸重視,終究這人出身太低,因此只擔任過著作佐郎的吏職,最高成就也不過跟王隱共撰了《晉史》而已——他是沒趕上好時候,若在漢武帝時代,說不定就能受拜為將軍並且尚主了……

王敦謀逆之時,溫嶠、庾亮使郭璞占算,郭璞這回露餡,算不出來——當然會被時人認為是有意隱諱——只是恭維溫、庾二人的前程“大吉”。那倆貨一琢磨,既然咱們是大吉,當然王敦就不吉了,就此慫恿晉元帝下詔討伐。

誰想到王敦也來請郭璞蔔筮,郭景純趁機奉勸他不要舉兵,說:“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王敦一怒之下,就把郭璞給宰了——據說郭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死地,這種荒唐事兒,聽聽也就算啦,不必當真。

然而歷史已經改變了,郭璞沉淪下僚,本來在江南就呆得很不開心,最近聽說同鄉裴該已入關中執政,估摸著不久後便會兵發河東,殺回老家去,郭景純不禁心動。於是就趁著劉隗奉命北上的機會,暗示司馬睿,我可以跟著去,幫大王您瞧瞧裴公究竟如何人也,是否可以和睦相處,司馬睿當即允諾。

因此今日劉隗便揪了郭璞來觀望裴該,孰料郭景純一見之下,竟然驚呼失聲,隨即解釋說:“我今所見,一如蒯徹之見韓信也……”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根據《史記·淮陰侯列傳》所載,齊人蒯徹(因避漢武帝諱,書中寫作蒯通)以相術幹謁韓信,看完了就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言下之意,是要韓信“背”漢,說你若不“背”,位不過封侯,且有厄難,若然一“背”,貴不可言——你能當皇帝啊!

所以劉隗聞言,當場大驚失色,忙著追問郭璞,你瞧得準不準哪?難道說裴公命當背晉,且真有天子之份不成麽?郭璞不敢打包票,說我只是簡單瞧瞧,還沒有蔔筮呢,未必就做得了準。於是劉隗便扯著郭璞回去,要他筮占。

郭璞自然並非漢武帝朝那位尚主的五利將軍一樣,純粹江湖騙子,卻也跟老前輩蒯徹不同——蒯徹是辯士,不是術士,相面雲雲,純粹是用來蒙韓信的,目的就是要說韓信背漢自立。郭景純幼習道術,他本人也信這套,但正因為如此,反倒不敢妄下斷言。

唯有正經學習過,才知曉道術深奧無比,天意渺茫難測,自己學藝不精,瞧錯了那也很有可能啊。正如郭璞自己所說的:“此前所謂見事如神,不過見一人而及其親朋所有、權勢所覆,大不過一州一郡罷了……”我以前給人相面,那些相比裴該而言都是小人物——哪怕王導王茂弘——他們的影響範圍有限,所以命數相對淺薄一些,也穩定一些,容易說準。裴該就不同啦,“其一怒則千軍辟易,其一驚則天下翻覆,其一喜則士庶得安,其一哀則天能為雨,時勢皆因其奮力而變,如何可測”?

說白了,人定勝天,只要你的力量足夠大,自能扭轉乾坤,進而改變自己和相關人等的命數。

再者說了,此前相人算命,說君旬日貴,道你月內亡,命數注定,你就算想改都沒有足夠的時間。而雲裴該“背”晉則不同了,即便最終成真,誰曉得是猴年馬月的事情啊?固然以裴該目前在長安的權柄,加有大軍在手,他想要取天子而自代易如反掌,可是然後呢?首先祖逖就不可能跟從,必然與之兵戎相見,長安朝廷目前勉強能夠掌握的地盤兒,將會瞬間縮小到關中數郡而已,且難免人心渙散,部伍離心,白癡才會行此下策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