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裴該之毒

其實陸和沒讀過什麽書,才剛到淮陰的時候,他還是徹底的文盲,是從了軍後才被迫識字的。他嘴裏那些話,聽著很有條理,還夾雜著成語,其實都是照貓畫虎,生搬裴該日常的教誨。

裴該想要在軍中統一思想,鼓舞士氣,深知僅靠煽動種族仇恨是不夠的。要知道他所收攏的那些流民,很多人對於胡人或者別的外族,壓根兒連見都沒有見過,他們是被官兵、盜賊,以及附胡的軍隊(比方說王彌、曹嶷等部)逼出的故鄉。所以其恨胡之心,大概還沒有痛恨官府之心來得強烈……

因此裴該宣揚“晉胡不兩立”,其內涵要比種族仇恨復雜也深刻得多。他對將領們說:“我中國得天獨厚,田土肥沃,氣候適宜,但得官無苛政,百姓安堵,人人皆可得活,且能溫飽。胡人僻在邊遠,循水草而牧,生活艱辛,故此胡人每恨不能生於中國也……”

這話確實是真的,根據史書記載,有不少外民族的雄傑之士,在接觸了中華文明之後,都深深懊悔,恨自己不是個中國人——包括劉淵、石勒,都有這種想法。所造成的結果,就是當處於中國之外的時候,會想要到中國富庶之地來搶掠,而等真正進入了中國腹地,站住腳跟,就會起意漢化。

只不過漢化這條道路不是那麽好走的,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從漢從胡,沒啥區別,只有該上一個好的政府——包括農耕政府和遊牧政府——才是自家可以期盼的福祉。而對於外族權貴來說,從胡則可驅策部民,安享榮華,從漢未必能得著什麽好處。魏晉以來,中國階層日益固定,外人根本擠不進來啊,則你在胡為萬戶侯,入了中國只能做世家之犬。

劉淵就是如此,他精通儒家文化,倘若身為晉人,又在世家,高官顯爵不難得也,可正因為是胡帥,被司馬家幾個藩王呼來喝去,有若走狗,一怒之下,這才幹脆扯旗造反。劉淵一開始野心並不見得有多大,全都是被司馬家逼出來的……再加上司馬家天下也正好有機可趁不是嗎?

到後來魏孝文帝為什麽能夠實行漢化政策?因為他已經是中原之主了,不管用胡政還是用漢政,他皇帝的身份不會改變,中國士人瞧不起我?砍了就是了嘛。他手下那些鮮卑貴族就不同了,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你再怎麽努力,元姓能夠擠進世家門閥隊列中去嗎?

所以外族的漢化,是一個坎坷而漫長的過程,其中還多有反復——比方說因為漢化政策而被邊緣化的北方六鎮,就洶湧掀起了反政府的大叛亂。從叛亂隊伍中崛起的高家受此影響,成為反漢化運動的急先鋒。不過說來也有趣,同樣六鎮出身的宇文家,或許打定旗號要跟高家對著幹,凡高家反對的我就必須得堅持,竟然漢化得相當徹底……

歷史潮流,浩浩蕩蕩,不因個人意願而改變,最終文明還是會戰勝野蠻,鮮卑化的漢人高氏,就倒在了漢化的鮮卑人宇文氏面前……

拉回來說,這麽一番大道理,裴該只能有選擇性地向部屬們灌輸,他說:“人本無胡與中國之分,只有賢與不肖。胡入中國,若能說中國之言,寫中國之字,從中國之俗,用中國之政,便可以算是中國人——比方說前漢的金日磾……好吧,關於金日磾其人,咱們容後再細說。然而胡之部帥,驅策其民若犬馬,殺伐由心,不似中國之政,有法有律,違犯者才予嚴懲。則其若為中國人,必受律法約束,是以多不願更化——或者心想托生中國,其實不能真正以中國人自律也。

“故此彼等入於中國,但知搶掠,踐踏田畝,唯願中原沃土化為草原大漠,中國之人為其婢仆,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故此‘晉胡不兩立’,非止匈奴、羯,即氐、羌、鮮卑亦如是。彼在域外,且肯臣服,不行劫掠,乃可不論;若入中國,而不從中國之政者,殺無赦!

“人與犬馬相異,為其有靈性也;中國與胡相異,為用中國之政也。人固比犬馬為高,中國也比胡為高,從胡者皆等同於不願為人,而甘為犬馬。若止求免死還則罷了,若欲於犬馬群中,為其魁首,可以供奉祭祀,專以首級入宗廟為榮,豈不可笑?!”

眾皆頷首,只有甄隨這蠻子又來唱反調:“都督雲晉人為人,胡人為犬馬,那我南蠻又如何,也是犬馬麽?既為犬馬,便可任由人來殺了麽?”

裴該瞪他一眼,呵斥道:“若甘為犬馬,自然殺伐由人!犬馬不可為人,胡則可為中國,難道蠻便不可為中國麽?汝今在我麾下,我何嘗以犬馬待汝?!”

甄隨囁嚅道:“那是我說中國之言,從中國之俗,還寫……識得幾個字而已……”隨即一挑眉毛:“按都督之意,如今我也是中國人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