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豈有中國人降胡之理

陸和明知道取勝的希望渺茫,即便想固守到援軍抵達,也不樂觀,他只想多殺幾個胡虜,死了也好有墊背的……

其實說起來,陸和對胡人未見得有太大惡感。他出身在青州長廣郡西北部,本是山中的獵戶,生活雖然貧窮,倒也沒什麽煩憂,靠山吃山,即便官府也不大管得到自己——收稅?老子往山裏一躲,你們誰敢進來收?他那時候唯一的念想,就是什麽時候能夠娶到個媳婦兒,傳宗接代,免得將來死後無人灑掃墳墓。

後來天下大亂,曹嶷肆虐青州,周邊各縣很多百姓拖家帶口逃入山中,陸和心善,經常以獵物接濟,就此聚攏了百余青壯自保。掖縣的塢堡主蘇峻聽聞此事,就派人來請他出山,當自家部曲。陸和自由慣了的,當即一口回絕。

沒想到蘇峻這人心狠手辣,竟然派兵進山,一方面征剿陸和,同時也想把逃難的百姓全都擄去自家塢堡。陸和力不能敵,手下大多跑散,這才只得背井離鄉,孤身逃亡,當走到瑯琊境內的時候,不期然撞見了嶧山上下來的流民。陸和協助流民抵禦支屈六前出的哨騎,因為弓法嫻熟,連斃三羯,就此被郗鑒的夫人相中,給了一頓飽餐,收作護衛,領著他一直逃到了淮陰。

裴該在嶧山殘部中料兵,郗夫人便推薦了陸和,陸和在裴該面前試射,十發九中,遂被收入“武林營”,成為隊副。後來“武林營”擴軍,他因功得以升任為左副督。

所以陸和第一恨的人是蘇峻,第二是肆虐青州的曹嶷,至於胡人……此前見都沒有見過啊,恨從何來?不過一來裴該善待士卒,陸和的日常生活比在山裏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候強多了,此前不久還迎娶了縣內某地主家的閨女為妻,妻子已有身孕——受都督如此厚恩,必當答報;另方面裴該是很會洗腦的,整天在軍中宣揚“晉胡不兩立”的理念,陸和就此認定了,胡賊不亂,曹嶷不會到青州去,曹嶷不去,蘇峻也不會進山……總之一切都是胡賊的錯!

故此今日遇敵,眾寡懸殊,他就已經存了戰死的心了——上報都督之恩,中為同袍長臉,下可壓制“劫火營”那幾個南蠻子。反正媳婦兒已經有喜了,就算生個閨女兒,有都督的關照,將來也必能招贅女婿,延續香火,那我還有什麽可掛戀的麽?

哦,若說掛戀,倒也還有,那就是手下近千名部屬,往日同場操練、同鑊就食,希望可以多活幾個下來……掉頭就跑是不現實的,說不定會死得更快,而且臨陣脫逃,即便得生,都督也開恩不責以軍法,日後在軍中還擡得起頭來嗎?真正雖生猶死!陸和以己心度人,我要是淪落到那般地步,時不時會被旁人戳脊梁骨,早就羞得一頭撞死啦!

若想多活幾個同袍下來,那這仗就得認真打,光想著拼命是沒用的。關鍵是耗時間,若真能扛過這頭一天,存活的可能性就會大上一分——倒黴這才是清晨啊,太陽啥時候才肯落山呢?

他忍不住就轉過頭去,瞟一眼初升的朝陽……啊呦,好晃眼。

陸和猛然間靈機一動,轉回頭去望望胡漢軍陣列——尚未布置完全。若能趁著陽光刺眼,敵陣未全之機沖上一陣,說不定還會有幾分轉機哪!

陸和此前自然沒有打過什麽大仗,但掃蕩塢堡、鎮定地方,小仗也經過十數次,再加上裴該擅長紙上談兵,劉夜堂即便對別營將領也不藏私,耳染目濡之下,那些基本軍事原則,陸和還是清楚的——否則裴該也不敢交付他副督的重任了。當下略一思忖,這個險值得冒,便即親自將兵前出,來沖胡漢軍陣列。

熊悌之、陸和所在的位置,距離陰溝水大概一裏多地,約摸四百步,正當胡軍——距離側前方的乞活營壘略遠一些,大概五六百步,正好是兩軍各自前出對戰的距離。胡軍數量很多,營壘占地也廣,前陣就此與晉軍拉得很近,也就不到三百步,兩箭之地,戰陣之上,真正瞬息可至。

陸和命陣中擂鼓,親率本營半數前出,想要趁著胡軍因為陽光晃眼,不易觀察己方動向,以及陣列未全,很難快速反應的機會,直薄其陣。但他就沒能想到,胡漢軍中有很多氐、羌雜騎,是根本不知道啥叫列陣的,全都被驅趕到軍陣兩翼,各自臥倒在草地上歇息,劉丹一聲令下,這些雜騎匆匆上馬,就直接沖了過來。

他們大多身穿皮襖、戴著皮帽,也沒有什麽趁手的肉搏兵器,光扛著張獵弓便即策馬上陣,毫無隊列可言。戰術也很簡單,就是馳近敵陣,施放亂箭,敵進便退,敵退便追,只等將敵軍陣列射散,到時候直接沖過來用馬項撞人、馬蹄踩人就成了。

這種草原民族的騎射戰術,恐怕自春秋戰國時代——那時候匈奴還被叫做獫狁呢——以來,始終便是如此。不過那會兒不但沒有馬鐙,甚至連高橋馬鞍都尚未發明,草原民族只能如此對戰,歷史長河終究在浩蕩向前,如今的匈奴本部兵馬,早就已經不僅僅靠騎射取勝了,甚至於新近雄踞大漠的鮮卑人,還用上了長大的馬槊……只是這些貧窮的氐、羌牧民,別說鐵制兵器了,很多連箭簇都還是骨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