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龍套的漂流奇遇(二)

陶德要在裴該北渡前不久才始跟隨,對於此前裴該的經歷,自然只能“耳聞”了。然而這“耳聞”麽,就是裴該自己說的,還把所有可能引發他人懷疑的細節全數抹去了,光留下些光輝燦爛的英雄事跡。當下通過陶德之口向盧志父備悉道來,倒不禁聽得盧志父熱血澎湃,連聲稱贊:“裴使君真烈士也!”

他就沒注意到,陶德原本並不擅長言談,說話常打磕巴,但一提起裴該的事跡來,卻詞鋒甚健,而且條理清晰,修辭準確,就仿佛瞬間有位演說家上了身一般……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這一套全都是裴該逐字逐句教他說的。

裴該非常關注自身形象的塑造,所以對外交流設定了統一口徑。對於自己身邊的部曲、奴仆,日常就不斷洗腦,等到放出去辦事,還必須經過反復訓導,以防旁人問起——對其奴而問其主,那是很常見的事情啊。

因而在陶德口中,裴該的形象光輝異常,不但具備了儒家傳統的仁厚、忠誠、謙遜,以及以天下為己任,“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崇高品德,而且還具備這年月高品士並人不常見的愛護下人、體恤屬吏、撫安百姓,等等諸般特質。加上裴該智比諸葛,陷身胡營,把石勒、張賓都玩弄於股掌之上,設計搞死了“屠伯”苟郗和石勒心腹曲彬;南逃建康,硬生生從毫無合作之意的王導、庾亮手中摳出北渡的名位和兵柄來;與祖逖一起中流擊楫,建議本是裴該出的;三言兩語說服卞壸相助,最近又收攬了江南名將陶侃……

還有,蔣集崗以寡擊眾,幾乎獲勝,惜乎天意不與,馬驚而走,被迫設“空城計”,嚇得支屈六落荒而逃……

盧志父越聽就越是心驚。

裴該使“空城計”,你若是說給明朝以後的人聽,大多數情況下,對方不會太當一回事兒——這都是照抄的諸葛孔明嘛,就算沒讀過《三國演義》,也應該聽人說過“三分”哪,實在是胡人太過愚蠢,才會上你的當。但在這年月就不同了,雖然史有所載,文聘就耍過“空城計”,但知道的人很少,故此乍聞之下,難免驚嘆:

我靠,這也可以啊!這都能想出來啊……這人的膽量得有多大,智謀得有多深哪!

關鍵在於,士人必修的功課主要是儒家經籍,歷史、故典雖然也往往兼及,但越是年深日久,反倒越會上心去記憶乃至研究,近現代史則少有理會——再加上《三國志》流傳得也還不廣。儒家“六經”中倒是也有史,那就是《春秋》和《左傳》,你若模仿什麽“一鼓作氣”、“退避三舍”,估計對方馬上就聽出來本源了。這設“空城計”,在盧志父看來,就是天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想法詭異到讓人難以致信,偏偏又達成了不錯的效果,怎可能不吃驚呢?

所以等順利通過冀州,進入幽州地界的時候,盧志父就已經對裴該崇拜得不得了啦,每常慨嘆:“惜乎未能親見此等人傑!若有裴使君在,再加上劉並州、祖豫州,難道說我晉有救了嗎?!”

王浚雖為幽州刺史,但他的勢力已然深入了冀州,冀州北部多個郡國的守相都是王彭祖所署——南部已經基本上被石勒所吞並了,冀州刺史邵舉被迫把治所從安平國的信都遷移到了博陵國的高陽,就只剩下一個邵續仍然固守厭次。等邁入王浚的統轄區域,盧志父就不便出面啦,而且把為了通過石勒轄地而領取的令牌也貼身藏了起來,得要陶德手持給裴憲的書信去開路。

不日抵達幽州州治、範陽國都涿縣,守兵再次盤查,這回陶德直接把信封上的印泥給撕了,抽出其中暗藏給王浚的書信,呈遞過去。幽州兵不敢怠慢,急忙引他前往州署,時候不大,王浚傳喚,陶德大著膽子,躬身而入——盧志父就冒充向導,留在了門外。

……

幽州之主王浚王彭祖,此前在“永嘉之亂”的時候,曾經創建行台,立藩王為皇太子,打算挾天子以令諸侯。只可惜他距離中原腹地太過遙遠,手底下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寶貨,別說荀氏所擁戴的司馬鄴了,就算苟晞所扶持的司馬端,也比幽州預設的皇太子來得名正言順,因而事行一半,便被迫偃旗息鼓,王浚心裏極不痛快。

司馬鄴繼位後,當即遣人策拜王浚為大司馬、博陵公,都督幽、冀諸軍事。但是因為路途遙遠,中間還橫著劉聰、石勒等敵對勢力,使臣反復繞路,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抵達涿縣,而這會兒長安朝廷任命劉琨為大將軍,都督並州諸軍事的消息,都早已經傳入了王浚的耳中了。所以王彭祖那就更不高興啦——大司馬、大將軍,名位相若,特麽的我跟劉琨不和,怎可以跟他相提並論,不分軒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