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後算賬(第2/3頁)

獄中寫書這事,在中國屢見不鮮。不過程任卿要寫的這本書,和尋常的可不一樣——準確地說,他不是寫,而是編書。程任卿聯絡了徽州府的官吏和諸縣友人,把圍繞絲絹案的大大小小的文書,都搜集起來,匯集成冊。

要知道,絲絹案持續了這麽久,中間各個利益集團無數次爭吵議論,留下了大量文字資料。鄉紳們的書信、題記、狀書,諸縣申文,諸府、兵備道、撫按兩院一直到戶部的各類揭帖、告示、憲牌、奏文、判決書、保書,等等,應有盡有。

徽州又有健訟傳統,健訟的前提是有深厚的資料基礎,因此各縣都有保存档案的習慣,私人還偷偷留下抄本。因此,程任卿編這本書不缺素材。

他只花了半年,便編撰成一本書。

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程任卿給這本書起了一個特別容易讓人誤會的名字,叫《絲絹全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講怎麽造絲綢的,以後可以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放在一個書架裏。

《絲絹全書》分為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卷,從隆慶四年帥嘉謨上書海瑞開始,到萬歷七年《奉按院豁免均平公文》終(其實最後還附了一篇何似的臨終說帖),一共收錄各處文書一百三十七篇,基本上囊括了整個徽州絲絹案從官府到民間的全部重要文獻。

按照程任卿的想法,他編這本書的目的,是剖白心跡,表明冤屈。很難得的是,程任卿並沒有一般文人的臭毛病,他雖然自認冤屈,但對《絲絹全書》沒有進行任何裁剪修纂,始終保持客觀中立。哪怕是對他和五縣不利或謾罵的文字,照樣一概收錄,不改一字,最多是在底下加一行批注,略微辯解幾句。

《絲絹全書》裏的很多歙縣文獻,把程任卿描述成了一個貪圖小利、沽名釣譽的醜角。不知道程任卿編撰到這一部分時,是不是會搖頭苦笑。但他嚴守立場,未做塗抹,而是原封不動地抄錄進去,堪稱史學家的典範。

中國很多古代史料,往往只記錄大要而忽略細節,重結論而輕過程,多高層而少下層,所以很多事件——尤其是民間的事件——記錄語焉不詳,框架雖在,細處缺失。後世之人,只能從字裏行間的蛛絲馬跡去猜測。像徽州絲絹案,在《明實錄》裏只有一句描述。光看那個,研究者恐怕只會當其是一場普通民變,一掠而過。

感謝程任卿,能保留下這麽多材料,我們才得以窺到當年那一場大辯論的真實風貌,從起因到結果,從官府態度到民眾反映,無不歷歷在目,生動無比。

這篇小文裏有大量細節描寫,絕非“鍵者”杜撰腦補,實在是《絲絹全書》裏收錄的資料太細致的緣故。明代民間縣一級事件,能記錄到這種程度的,可謂絕無僅有。

(附截圖一張,足見裏面提供的史料詳細到什麽程度——差不多可以當電影腳本來用了。)

程任卿的這個斬監候,一候,就候了二十年。後來有個做官的同鄉叫余懋學,上書給他喊冤,最終得以改回充軍,並被發遣到邊疆。程任卿這人也真有能耐,戍邊期間居然還立了大功,當上了把總,最終榮歸故裏。

婺源人民,始終記得這位抗爭英雄,也在《婺源縣志》裏的義士傳裏留了一個位置給他。而《絲絹全書》,也因此流傳至今。

程任卿的事,就這麽結束了。

但絲絹的故事還沒完。

萬歷二十年(1592年)前後,距離徽州絲絹案已經過去十幾年。這件塵封已久的案子陡然又被掀開一角,顯露出了一個此前幾乎沒人留意的驚天細節。

掀開這一角的,是一位婺源籍的官員——南京戶部右侍郎余懋學。他忽然上了一道《豁釋絲絹大辟疏》,為程任卿乞求減刑。在這篇疏裏,余懋學講述了當年徽州之亂期間發生的一件隱秘往事,而且牽涉了一位曾經的大人物——張居正。

萬歷三年,余懋學時任南京戶科給事中,以敢言直諫而著稱,先後數次上書,批評張居正的種種政策太過操切,言辭十分激烈,是變法的反對者之一。尤其是萬歷五年“奪情”事件之後,張居正把余懋學削職為民,趕回婺源老家永不敘用。

余懋學返回婺源之時,正趕上徽州之亂爆發。

當徽州絲絹案爆發之時,有人來找余懋學助威。余懋學為人比較警惕,沒有答應,只是寫了封信給徽州知府,勸說恢復舊制。結果戶部尚書殷正茂誤以為他也參與其中,還寫信來詢問。余懋學忽然意識到,這是張居正余怒未消,打算借機懲治自己,便行事更為謹慎,閉門不出,也不與別人來往。

萬歷五年八月前後,暴亂差不多結束了,官府開始四處抓人。可奇怪的是,無論是兩院還是兵備道,首先發出來的緝拿令,都口口聲聲說是豪右宦族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