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透明的血肉之軀(第2/7頁)

父親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心裏想著各種借口,但哪個都覺得少了讓爹爹息怒的說服力。正無奈之際,擡頭看見天池大街對面的紅十字醫院的標志,猛然記起表姐如蘭就在這家醫院做護士。他的腳步稍稍遲疑了一下,然後直奔醫院而去。

如蘭住醫院後面的平房,房間裏面亮著燈,還能隱約聽見有人說話。他使勁敲開房門後,橘黃色的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腿卻再也邁不動了。屋子裏面一個穿軍裝的年輕男人站起身來,微笑地望著他。

是消失已久的士安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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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又驚又喜,只是站在門口傻笑。本來他對那天表哥不辭而別頗有怨言,但現在那些抱怨像冬天的水霧一樣被重逢的春風刮散了。時隔幾個月,眼前的表哥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穿白布衫的高中生了,他的臉膛曬出了磚土紅色,一套略顯寬大的黃布軍服穿在身上,三指寬的武裝帶紮在腰間,槍套裏露著半截槍把,英氣逼人,儼然一個真正的抗日軍人了。

如蘭把父親拉進門來,父親又羨慕又埋怨地說:“你……當兵了?”

表哥拍拍他的肩膀,點點頭說:“我現在還是軍校生。”他掏出一只煙盒,取出香煙頓了頓,點燃吸一口,好一會兒才徐徐吐出來。父親吃驚地想,士安變化真大呀,連抽煙都那麽老練了。他試探地問:“你回重慶待幾天?”

表哥告訴他,他們只是路過重慶,一共只有幾小時時間,今天夜間就要出發。父親“啊”了一聲,肚子裏的問號早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急不可耐地問:“志豪呢,也去軍校了嗎?還有河馬、刺青、眼鏡詩人和羅霞姐姐,他們都幹什麽呢?”

表哥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看手表,提議去外面吃頓晚飯。三人來到馬路對過的小飯館。表哥給如蘭點了女孩子愛吃的川北涼粉和醪糟蛋,給父親叫了回鍋肉和螞蟻上樹,自己只要了一份油炸花生米,又吩咐老板娘打一斤白酒。父親心裏忍不住羨慕地想,去了軍隊就是不一樣,又是煙又是酒的,哪像自己,待在學校,還得為破考試等著挨揍。

馬路上的遊行隊伍還沒散,領頭的是幾位鄉紳,身穿長衫馬褂,頭戴滾花瓜皮帽,後面的民眾則簇擁著一口剛剛宰殺的生豬。生豬全身披紅掛彩,看樣子是要擡到軍營勞軍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報童飛快地跑過,把一份套紅的《號外》扔進飯館,轉眼間就沒了影子,只把“號外,號外”的童音留在了一陣寒風裏。

父親連忙撿起來看,除了早上“昆侖關大捷”的內容,還特地醒目地刊登了重慶各大劇場舞廳均由著名歌星、舞星、影星、社會名流專場慰問演出的消息。軍人一律免票入場,還有各種吃喝玩樂的優待。同時報道說,重慶市民已經組織了多支慰問隊,即將啟程奔赴前線慰問浴血苦戰的中國軍隊。父親連忙把報紙推到表哥面前,興奮地說:“再打幾場勝仗,消滅幾個日本大官,就能把小日本趕出中國了吧?”

表哥用眼睛瞟了瞟《號外》說:“要是抗戰那樣容易的話,咱們都不用從外省逃到四川當難民了。”

父親雀躍的心情好像遭遇冷水的紅鐵塊,“嗤啦”騰起一股青煙來。他有些憤憤然地說:“你上過前線,打過仗嗎?”

表哥朝《號外》點點頭說:“是的,這仗我參加了。”

父親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參加了昆侖關大捷?那面對這令舉國歡騰的勝利,他怎麽一點也不激動,不神采飛揚呢?難道這樣的勝利還不足以告慰死難親人嗎?表哥則完全不理會父親的驚愕,大口吸著煙,沉默著。

一只白色酒壺端上來了,還有三只小瓷杯。士安喚住老板娘,讓她撤掉小瓷杯,換上三只土陶大碗。他把白酒咕嚕咕嚕倒進大碗,然後端起一只來高舉過頭頂,再把碗裏的酒往泥地上潑灑一半。父親看看如蘭,兩人也趕緊學著他的樣子往地上灑了一半白酒。濃濃的陳釀酒香立刻溢滿了小飯館。

“你們知道我為誰致哀嗎?”表哥喝下一大口酒問道。

父親搶著說:“梅子姨媽,楚姨父,還有鴻雁小妹。”

如蘭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士安點點頭說:“述義說得對,也不全對。以前我一心想替親人報仇,現在則要添上更多人的名字。”

父親心裏格登一跳,期盼著表哥往下說。士安眉毛擰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本來我以為見不到你們了。我們軍校生被派往前線實習,可是就在半個多月前,我們那支部隊被敵人打垮了,兩千多人還剩下幾百人。”

表哥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抹抹嘴說:“述義,你認識那個不愛說話的矮個子男生,身上有刺青的,他叫許博陵……一顆炮彈飛來,連屍體也沒有找到。”兩顆淚珠落在桌子上,“啪啪”地濺開來,像兩粒爆炸的彈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