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透明的血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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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陪都重慶的秋天就到來了。枯黃凋零的草木令這座滿目瘡痍的山城備感淒涼。父親又悄悄去過幾次黑腳巷那座神秘的吊腳樓,但是表哥和他的同學都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不知去向。

新學年直到深秋才開學。由於日本人實施旨在滅絕種族的“無區別轟炸”,後方重慶也早已無安全可言。許多工廠、機關和學校都往更加偏僻邊遠的縣城疏散。父親的同桌龍龍也轉學了。龍龍是個跳水好手,能從兩丈多高的巖石上表演“飛燕展翅”。臨走前,他憂傷地告訴父親,他們全家要去千裏之外的川西小城雅安,據說那地方在雪山腳下,氣候寒冷多雨,一路上要換乘汽車、木船、馬匹和滑竿,也不知道那裏還有沒有地方跳水。可是,龍龍走了沒幾天,父親就從報紙上讀到,雅安也遭到了敵機轟炸。當時的中國,哪裏是安全的地方呢?

父親的同桌換成了死黨老庾。老庾本名庾嘉慶,外號“魚沒死”。一次課堂抽問,國文先生搖頭晃腦地問他:“古人雲,‘臨淵羨魚,莫若退而結網’,何也?”老庾正在打瞌睡,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迷迷糊糊地回答:“因為魚兒沒死。”大家哄堂大笑。父親說,後來,那樣歡樂的課堂時光就再也沒有了。

陰歷小雪一過,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街道上的法國梧桐都光了膀子。除了敵機轟炸,伴隨寒潮入侵四川盆地的,還有像綠頭蒼蠅一樣到處飛舞的小道消息:某座城市淪陷啦,某處鐵路樞紐失守啦,某某集團軍被迫撤退了等等。學校也有消息傳來,說當局考慮到學校的安全,期中考試完後準備無限期停課。

這天期中考試,校園圍墻外面的街道上卻忽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還有久違的“咚咚鏘”的喜慶鑼鼓。同學們頓時坐不住了,個個伸長脖子向外張望。連監考老師也走了神。抗戰已進入了第三個年頭,每個中國人的心都像在冰窟裏苦苦掙紮,他們多麽期盼有一道金燦燦的陽光破冰穿雪,讓他們凍僵的心裏重新升起勝利的希望啊。

父親三下五除二塗抹了試卷,又偷偷讓老庾抄了答案,然後兩人沖出教室直奔大街。今天估計又不會有空襲。重慶秋冬之際經常陰霾重重,這濃濃的迷霧無意中充當了全城百姓的保護傘。如今,防空薄弱的重慶除了指望老天爺保護外沒有什麽力量能阻擋敵機長驅直入。

街頭人流如織。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正在繪聲繪色地發表街頭演講,他長了一張磚頭臉,缺一顆門牙,嘴巴關不住風,講的是一口北京話。抗戰年代的重慶就是濃縮的中國,天南地北的腔調都有。京片子起勁地說:“……那才叫打得準呢,子彈吱兒從左臉打進去,又吱兒從右臉鉆出來。噗哧一聲,您猜怎麽著……掉地下了。”

父親著急地插嘴道:“什麽東西掉下來了?牙齒嗎?”

中年人生氣地瞟他一眼,繼續嘶嘶地說:“列位,您道我是說書嗎?不是,咱沒那閑工夫。那又是什麽呢?告訴您,是舌頭!呸!”他使勁啐了一口,仿佛把血淋淋的斷舌啐到地上。眾人一驚,然後滿足地大笑。

一個穿長衫的老者見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嘩啦啦地抖動一張套紅的《掃蕩報》,嘴裏講的是像外國話一樣的粵語。旁邊有人幫他翻譯:“國軍桂南大捷!就是那個叫什麽中村來著,反正是個日本大官,先被擊傷,後來被打死!國軍殲敵萬余人,了不起啊!”

父親連忙接過報紙仔細看,上面說在桂南前線一個叫做昆侖關的地方,中國軍隊打了大勝仗,重創日軍王牌第五師團,擊斃日酋中村正雄少將。

一個操著湖南口音的男人歡喜地說:“打勝仗欲(如)同過大年!要是天天打勝仗,等於天天過大年啊。”另一個戴眼鏡的白凈男人也連連點頭:“是啊是啊,近段時間已經打了好幾場勝仗啦,長沙保衛戰大捷,黃土嶺擊斃日酋阿部規秀中將,我看再打幾場勝仗,準能把小日本趕下東海去!”

眾人崇敬地聽著。這些無論穿長衫,穿西裝,還是穿破棉襖冷得瑟瑟發抖的中國人,眼神一律都好像久旱禾苗終於盼來及時雨一樣放著光。勝利的消息就像霧都的陽光一樣難得,所以上街遊行的隊伍絡繹不絕,盡情宣泄著對國恥得雪的渴望。

父親的血液也被點燃了,跟著長長的遊行隊伍走了一天,直到肚子咕咕叫才猛然記起學校還有一門考試,老庾也不知道哪兒去了。想到自己誤了考試,父親簡直沮喪極了,等成績單送到家裏,他肯定逃不脫一頓“筍子燒肉”了。祖父張松樵出身貧苦,沒有機會上學,因此格外看重子女念書。而且他奉行“黃荊條子出好人”的家訓,一般調皮搗蛋、打架鬧事的錯誤尚可寬容,但逃學曠課必為頭等大罪,考試不及格或者脫考誤考則無異於觸犯天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