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接到聖旨的時間比趙構要晚得多。這不僅是因為奔赴湖南路途遙遠,也是由於危國祥那一撥信使的行動並不順利。

那一夜,信使們見金軍的巡邏隊已被佯裝突圍的宋軍吸引過去,便趁機向外奔突穿插,卻不料前面數裏處,金軍還有埋伏。在那撥信使裏奉命去湖南傳檄的是兩個人,其一在混戰中喪生。危國祥經過一番狂奔硬闖,總算奪路殺出,腿上卻吃了很重的一刀。他借著夜幕遮掩溝坎蔽護躲過了金兵的搜索,卻因傷勢較重,而無法馬上跋涉長途。

天明後,金兵挑著若幹信使的首級向城墻上炫耀示威,宋廷乃知這次金蟬脫殼效果非所理想,只得又數次遣使突圍。李綱接到的蠟丸,是後來一個假扮金兵越出敵陣的信使送到的,在時間上自是大為延遲。

在接到詔命之前,李綱也是頗為悠閑了一陣。既已不能參與朝政,再慮國策亦是徒勞,李綱索性便自我安慰,且將心懷放開,利用這段無官一身輕的時光,好好地休整一下。

李綱原籍福建邵武,自祖父輩遷居江蘇無錫。為官不自由,李綱已有數年未得探親之暇,現在正好回去看看。離京之後,他順河南下,先去無錫看望了家眷親友,寬慰他們道,宦海浮沉尋常事,卷土重來未可知,不必因此為他擔心。然後他去邵武憑吊了先祖故廟,再由邵武而建昌,由臨川如豫章,經過宜春萍鄉等地,繞了一個大彎,方才西抵潭州。

南方的冬季,萬木依然蔥郁,景致甚為可觀。李綱一路行來,逢山覽山,遇水閱水,在諸如虎丘劍池、龜峰金溪、翠巖寺洪崖井、萬壽宮望仙巖、九峰山嶽麓寺等名勝處皆遺履痕,不啻是作了一次豐富多彩的南國遊。

在蒼柏翠竹古刹殘碑的陶冶下,他的身心漸漸進入了一種恬然境界,似乎人世間的一切動亂紛爭,已一概與他無所關聯。嘗有詩雲:“軒冕豈足戀,田園誠可歡。村村自花柳,物物寄遊觀。舊事不復憶,吾生良易安。南窗審容膝,歸去學鯢。”“處世若大夢,吾生感行休。何須縛軒冕?且復傲林丘。雲木千巖秀,煙波萬壑流。忘機齊物我,魚鳥與君遊。”是為其當時心境之寫照。

到了潭州後,日子過得也還可以。

潭州位於洞庭湖以南,湘水東畔,舊稱長沙郡,三國時期就很著名,如今是荊湖南路治所,說來亦是個大州。只是因其地理位置距歷代京城都相對偏遠,四周又水系眾多,氣候夏蒸冬潮,素有“卑濕”之名,所以自古貶竄罪臣,多有徙其地者。寫過《離騷》的大名鼎鼎的楚臣屈原和寫過《過秦論》的西漢名士賈誼,獲罪後便是俱被流放至此。徽宗朝的老權相蔡京,在流放途中亦是客死潭州。因此對於落職官員來說,潭州不是個吉祥之地。但因潭州的地方官員一來敬佩李綱的忠義,二來也忖著李綱來日仍會騰達,皆對李綱禮遇有加,對其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十分妥善,這使得李綱來此之後的心情,仍然是比較恬適。

依例向州衙報過到,安頓了住處後,李綱便成了臥龍岡散淡的人。他每日裏除了讀讀書會會客,也無他事。朝起閑庭信步,月夜臨溪聽松,棋敲燈花落,詩伴濁酒吟,倒真似置身於不知有漢的桃花源中了。

可李綱畢竟不是陶淵明,這種閑雲野鶴的日子一長,不免又生虛擲光陰之嘆,他便尋思著還是得做點什麽事才好。眼下他無職無權無政可謀,外界的消息又不通,對時事無可建論,但回顧一下以往的陰晴圓缺,總還是力所能及。過去的一年,雲譎波詭教訓良多,有必要把這段不尋常的經歷如實錄下,以為後鑒。

主意打定,思路厘清,他便開始動筆撰文。其文題名“靖康傳信錄”。此後的建炎二年末他又作了一篇“建炎進退總敘”。雙文合璧,集以制誥詔命書疏表劄,為後世了解和研究兩宋交替時期那段發人深省的歷史,留下了豐富翔實的文字資料。

李綱是慣寫奏章疏表的人,雖其文采不屬一流,述論功底還是相當硬的。記敘自身親歷之事,對他來說本也不難。唯因其事多與皇上有關,他既要秉實而錄,又要避免謗上之嫌,下筆時便不得不謹慎斟酌,時常是為求一字穩,撚斷數根須,這便費神較大,寫得很是辛苦。

這一日,李綱寫得倦了,正好有荊湖南路招討使岑良勝邀他去郊外散心,他便欣然而往。

這是一個好天,江面上風輕雲淡,水波不興。李綱與岑良勝先是泛舟湘水多時,而後棄舟登岸,邁上橘子洲頭。正當他們極目嶽麓遙襟甫暢,欲待賦詩聯句大發懷古幽思之時,忽有衙差飛舟而來,請李大人速回衙門接旨。

李綱和岑良勝乍聞都嚇了一跳,以為是朝廷再次降罪,要將李綱貶往更為荒蠻的州軍了。及至風風火火地趕回州衙,他們方知,聖諭的內容是除李綱為資政殿大學士領開封府事,命其速起湖南兵馬勤王。岑良勝當即笑逐顏開,向李綱打拱賀喜道:“岑某早知李大人乃棟梁之材,朝廷不忍久棄,否極泰來果然何其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