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頁)

這個否定西遷的理由當然不宜明說,趙桓在朝殿上對臣屬們的公開說法是:汴京百年基業,開封百萬黎民,朕豈忍棄之身後獨求自安。當此危難之時,朕當死守社稷,與臣工們同甘苦,與汴京城共存亡。

當時朝臣們聽了趙桓的這番慷慨表白,似乎是深受鼓舞和感動。眾人內心裏實際是什麽想法不好說,反正從表面上看,冠帶諸君涕淚交流,一個個都激動得不成樣子。這個景象反過來又刺激得趙桓心熱,遂決意要做個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英主仁君,令千秋萬代肅然起敬。

既然否決了遷都,抓緊議和便成為朝廷當前的頭等大事。金軍為麻痹對手,對宋朝的議和態度佯作欣賞。東路軍元帥宗望收到求和的書函後,即裝模作樣地遣使楊天吉、王汭赴汴京洽談。這頗使趙桓高興了幾日,自謂這步棋走得對頭,乃特派吏部尚書王時雍作為館伴殷勤接待。

然而一俟談判起來,方知這個和不是那麽好議。

王時雍遵旨提出的請求罷兵條件是,將太原等三鎮所入歲幣並朝廷內府珍藏奉交金邦,另以厚禮分犒宗望、宗翰兩軍。金使笑容可掬地表示同意。宋朝馬上撥付了犒師絹緞十萬匹請金使帶回。但金使回去後,金軍的攻勢有增無減。趙桓揣摩八成是金人嫌宋朝給予的補償不夠優惠,只好再派王雲去真定協商。經過反復折沖樽俎,金軍堅持的價碼如下:索要宋廷輅車冠冕,為金主太上皇叔尊號,割讓太原等三鎮,康王趙構作為議和使前往金營。

如何回應金軍?朝臣分歧嚴重。

何栗、孫傅、梅執禮、呂好問等三十六人義正詞嚴地指出,先祖身經百戰歷盡艱辛方得兩河之地,況三鎮俱屬北疆要沖,其作用猶如人之四肢,絕對不可拱手讓出。其他種種要求,亦純粹是騎在人脖子上屙屎。如果答應了這些強盜要求,非但國威掃地,而且後患無窮。

而唐恪、耿南仲、聶昌等七十余人則認為,割讓三鎮這事原本就答應過金人,朝廷後來反悔屬於失信,現在金人要求重履前約是有據可依的。所謂尊號雲雲,不過是個虛名,金人想要這份虛榮,滿足他一下無何不可。要求康王出使,亦是他們欲驗證我朝講和的誠意,說起來還有對康王高看一眼的意思。所以細想一下,這些條件似乎算不得特別過分。和談嘛,總是要雙方都退一步才能談成。如果我朝在利益上不作相應的舍棄,金人又焉能在戰場上止戈息兵?

趙桓一時舉棋不定,退朝後又單獨召對了張邦昌。

張邦昌說,他乍一聽亦覺金人的要求比較苛刻,然而冷靜思之,乃覺唯其如此,倒正說明金人沒把議和當作兒戲。看來這就是金人的底牌了。因此如能遂其所願,料其會見好就收。而若有所忤逆,惹得他們老羞成怒,倒有可能使其要求更甚。趙桓聽了覺得比較在理。

值此期間前方再傳喪音。宗翰拿下澤潞,宗望輕取慶源。許多朝臣惶如灶蟻,紛紛奏請趙桓速做決斷。有個名喚範宗尹者,甚至在朝議時如喪考妣地出班伏地,垂涕泣請皇上盡依金款,以紓禍端。

於是趙桓不敢再稍事遲疑,乃拍板允準金人所求,命康王趙構為正使,刑部尚書王雲為副使,即赴金營簽署和約。何栗情急之下挺身出班連呼“不可”,趙桓勃然大怒,當堂革除何栗尚書右丞及中書侍郎官職。

嗣後,趙桓召趙構入見於景福殿,對其勉勵有加。為了籠絡其心,趙桓當場解下自身所佩玉帶賜予趙構,並冊封其生母韋氏為賢妃。韋氏原來的品級是婉容,直接晉為賢妃,一步跨越了太儀、貴儀、淑儀、淑容、順儀、順容和婉儀七個等級,是較為罕見的殊榮了。沐此天恩龍澤,趙構毅然表示,為了大宋江山,何懼赴湯蹈火,此行縱有千難,絕對不負聖望。

根據趙構上次出使的不俗表現,趙桓相信他這話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他很滿意趙構的鏗鏘表態,同時也慶幸這位九弟到底是頭腦簡單容易駕馭。若是換作城府叵測的惲王趙楷,豈是區區一條玉帶和一個賢妃封號,便能賺得他這般感激涕零義無反顧的。

然而趙桓對趙構的估計實乃大錯特錯,他太小瞧了他的這個九弟——趙構在他面前的一舉一動,其實全都是在做戲。

眼下的趙構與半年多前的趙構,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人是不會一成不變的,由於環境、處境、閱歷、地位等因素的影響,許多人會逐漸地甚至突然地變化得前後判若兩人。所以有言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果說半年多前的趙構確實有點頭腦簡單,那麽通過上次出使金營,他已經十倍百倍地復雜起來。

那次九死一生的履險經歷,使得趙構不僅清醒地認識了金軍的兇狠強大,而且深刻地領教了皇兄的自私無情。世事險惡,人心詭譎,不得不防。因而自此他表面上雖一如既往地沉溺於聲色犬馬,內裏間卻多了一份對時局朝政及其與自身利益關系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