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趙佶的返京之日是四月三日。時值春深,萬象欣榮,山青水碧,柳翠桃紅,正是一年裏最令人神清氣爽的時候。

這一天風和日暖,趙佶的心情也不錯。上午巳時左右,他頭戴玉並桃冠,身穿銷金道袍,儼然道家打扮,乘輦緩馳入城。其態悠然自得,全無逃難痕跡,倒似暢遊而歸。

當日的迎駕儀式安排得頗為妥帖。鑾輿抵達新宋門時,早有李綱奉旨以守禦使身份率部在此迎候。在威武整齊的禁軍衛隊扈從下進得城來,駕臨皇城時,趙桓親率百官隆重迎拜於東華門前。

此情此景著實讓趙佶的心頭激動了一把。他趕緊走下車輦扶起趙桓,當場向趙桓及眾臣表明了自己從此將絕不再過問朝政,天下事悉憑皇上定奪之意。並且不吝溢美之詞,對趙桓“坐鎮汴京帶領軍民奮起抗金並取得重大勝利的壯舉”大大褒揚一番,給予了高度評價。趙桓則做出孝子賢孫狀,表現得對趙佶恭敬有加,聲稱守衛宗廟社稷原是自己的應盡之責,能夠擊退金軍全賴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以及太上皇洪福保佑雲雲。

雖然兩人都覺得對方的言行誇張做作,甚至有點肉麻,但總的來說是一種前嫌盡釋的味道,這便使得雙方都很舒暢。尤其是趙佶,他確實是抱著誠心與趙桓和解的意圖返回汴京的。

經過李綱的勸導,這些天趙佶也慢慢地想開了。他本來就是為了圖個清閑灑脫,才甩掉那身壓得他心力交瘁的龍袍的,如果又要回過頭來與趙桓爭長論短,當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非要禪位又所為何來?說到底,他對政務並無真正的興趣,只要是皇上對待他謹敬仁孝,供奉他養尊處優,他從此百事不問百煩不擾,豈不是更活得逍遙自在,這有什麽不好,有什麽必要節外生枝自找麻煩呢?所以面對趙桓的滿面春風滿腔熱情,他就禁不住暗暗自責自己在江南的率性之舉,真是鬧騰得有些過分了。同時他欣慰地想,到底是疏不間親血濃於水,過去的那點不愉快,彈指一揮也便去也,父子終歸是父子,些許齟齬無足掛齒。

於是乎趙佶胸中芥蒂一掃而光,在回鑾龍德宮的途中,與扈從官員們信口開河談笑風生,神采飛揚興致極濃。

可惜他這種愉悅心情以及他與趙桓的所謂和諧關系僅如曇花一現。確切地說,是僅僅延續至他進入龍德宮前。一進龍德宮,事情的味道就變了。

踏入宮門後,趙佶的一個顯著感覺,是對其中的環境既熟悉又陌生。在外面遊蕩了三個多月,對這座熟識的宮院產生某種陌生感是很自然的,可是趙佶覺得,這似乎還不是使他感到生疏隔膜的主要原因。稍稍一尋思,原因找到了:原來這座宮院裏的所有人員,包括侍衛、內侍、宮女、雜役、工匠、廚師等,無一例外全都換成了生面孔。

趙佶覺著別扭,詢問這是怎麽回事。一個太監奏稱,宮內所有人員,皆系殿帥王宗楚下令更換而來。趙佶就讓張迪召來了王宗楚,詰問他為何不經請示擅自撤換龍德宮原有人員。

王宗楚回話說,這是皇上悉心體恤太上皇冷暖之意。皆因龍德宮中原有諸人慵懶弛憊,多有不稱職者,故而皇上命他特地挑選了一批精幹人員來此服侍太上皇。

趙佶不以為然地說,我倒沒覺得原來那些人有什麽不好,那些人我使用慣了,用著順手,你還是給我換回來吧。王宗楚說這個卑職可做不了主,沒有皇上的旨意,這些人一個也動不得。趙佶說這點小事何須皇上發話,我讓你換,你就換了便是。王宗楚說這恐怕不行,卑職不敢違旨擅動。他說這話時口氣雖然謙卑,但意思明顯是軟中帶硬。

趙佶的心裏就開始冒火,他皺起眉頭問王宗楚,這麽說,我的話你就可以不聽啦?王宗楚說卑職不是這個意思,但請太上皇勿使卑職左右為難。趙佶怒道,若是我非換不可呢?王宗楚仍是不卑不亢地回答,那也要看皇上是否允準。

說了半天還是這話,這不明擺著是告訴趙佶,他這個太上皇的話屁用不頂嗎?趙佶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一把抓起了面前條案上的一個茶盅。若不是張迪急忙使眼色示意他止怒,他當時便會連盅帶茶劈頭摜到王宗楚面門上。

待到王宗楚面無表情地躬身退下,趙佶忍了又忍,終是忍耐不住,揚手狠狠地將茶盅向地上摔得粉碎。他初返汴京時的舒暢心情,至此完全被破壞殆盡。這時距其踏入龍德宮,滿打滿算還不到兩個時辰。

弄出這事的始作俑者,乃是少宰張邦昌。

原來,李綱出使南都大獲成功,舉重若輕地完成了本似十分棘手的要差,讓張邦昌甚是忌妒,也給了他一個不小的刺激。通過這個差事,再次展示了李綱出類拔萃的辦事能力,無疑會使趙桓對其的信任又有增益,這對他張邦昌的前程可是大大地不利。他知道,自己與李綱無論從秉性、志趣到政見,全然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永遠尿不到一個壺裏去。將來的大宋朝堂上肯定是有彼無此有此無彼。官場如戰場,他是不可能在這場較量中甘拜下風的。而且,他也不認為自己會在官場博弈中鬥不過李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