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第4/13頁)

沈德符《野獲編》卷八《嚴相處王弇州》:

王弇州為曹郎,故與分宜父子善。然第因乃翁思質(忬)方總督薊、遼,姑示密以防其忮,而心甚薄之。每與嚴世蕃宴飲,輒出惡謔侮之,已不能堪。會王弟敬美繼登第,分宜呼諸孫切責以“不克負荷”訶誚之,世蕃益恨望,日譖於父前,分宜遂欲以長史處之,賴徐華亭(階)力救得免,弇州德之入骨。後分宜因唐荊川閱邊之疏譏切思質,再入鄢劍泉(懋卿)之贊決,遂置思質重辟。

這是說王忬之得禍,是由於世貞之不肯趨奉嚴氏和謔毒世蕃,可用以和《明史》相印證。所謂惡謔,丁元薦《西山日記》曾載有一則:

王元美先生善謔,一日與分宜胄子飲,客不任酒,胄子即舉杯虐之,至淋漓巾幘。先生以巨觥代客報世蕃,世蕃辭以傷風不勝杯杓,先生雜以詼諧曰:“爹居相位,怎說出傷風?”旁觀者快之。

也和《清明上河圖》之說渺不相涉。

現在我們來推究《清明上河圖》的內容和它的流傳經過,考察它為什麽會和王家發生關系,衍成如此一連串故事的由來。

《清明上河圖》到底是一幅怎樣的畫呢?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九《題清明上河圖》一詩描寫得很清楚詳細:

宋家汴都全盛時,四方玉帛梯航隨,清明上河俗所尚,頃城士女攜童兒。城中萬屋翚甍起,百貨千商集成蟻,花棚柳市圍春風,霧閣雲窗粲朝綺。芳原細草飛輕塵,馳者若飆行若雲,紅橋影落浪花裏,捩舵撇篷俱有神。笙聲在樓遊在野,亦有驅牛種田者,眼中苦樂各有情,縱使丹青未堪寫!翰林畫史張擇端,研朱吮墨鏤心肝,細窮毫發夥千萬,直與造化爭雕鐫。圖成進入緝熙殿,禦筆題簽標卷面,天津一夜杜鵑啼,倏忽春光幾回變。朔風卷地天雨沙,此圖此景復誰家?家藏私印屢易主,贏得風流後代誇。姓名不入《宣和譜》,翰墨流傳藉吾祖,獨從憂樂感興衰,空吊環州一抔土!豐亨豫大紛彼徒,當時誰進流民圖?乾坤仰意不極,世事榮枯無代無!

關於這圖的沿革,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五《記清明上河圖卷》:

嘉禾譚梁生攜《清明上河圖》過長安邸中,雲此張擇端真本也……此卷向在李長沙家,流傳吳中,卒為袁州所鉤致,袁州籍沒後已歸禦府,今何自復流傳人間?書之以求正於博雅君子。天啟二年壬戌五月晦日。

按長沙即李東陽,袁州即嚴嵩。據此可知這圖的收藏經過是:

1. 李東陽家藏。

2. 流傳吳中。

3. 歸嚴氏。

4. 籍沒入禦府。

一百年中流離南北,換了四個主人,可惜不知道在吳中的收藏家是誰。推測當分宜籍沒時,官中必有簿錄,因此翻出《勝朝遺事》所收的文嘉《鈐山堂書畫記》,果然有詳細的記載,在《名畫部·宋》有: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圖藏宜興徐文靖(徐溥)家,後歸西涯李氏(東陽),李歸陳湖陸氏,陸氏子負官緡,質於昆山顧氏,有人以一千二百金得之。然所畫皆舟車城郭橋梁市廛之景,亦宋之尋常畫耳,無高古氣也。

按田藝蘅《留青日劄》嚴嵩條記嘉靖四十四年(1565)八月抄沒清單有:

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冊軸,古今名畫刻絲納紗紙金繡手卷冊共三千二百零一軸。內有……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乃蘇州陸氏物,以千二百金購之,才得其贗本,卒破數十家。其禍皆成於王彪、湯九、張四輩,可謂尤物害民。

這一條記載極關重要,它所告訴我們的是:

1. 《清明上河圖》乃蘇州陸氏物。

2. 其人以千二百金問購,才得贗本,卒破數十家。

3. 諸家記載中之湯裱褙或湯生行九,其同惡為嚴氏鷹犬者有王彪、張四諸人。

考陳湖距吳縣三十裏,屬蘇州。田氏所記的蘇州陸氏當即為文氏所記之陳湖陸氏無疑。第二點所指明的也和文氏所記吻合。由蘇州陸氏的淵源,據《鈐山堂書畫記》:“陸氏子負官緡,質於昆山顧氏。”兩書所說相同,當屬可信。所謂昆山顧氏,考《昆新兩縣合志》卷二〇《顧夢圭傳》:

顧懋宏字靖甫,初名壽,一字茂儉,潛孫,夢圭子。十三補諸生,才高氣豪,以口過被禍下獄,事白而家壁立。依從父夢羽蘄州官舍,用蘄籍再為諸生。尋東還,遊太學,舉萬歷戊子鄉薦。授休寧教諭,遷南國子學錄,終莒州知州。自劾免。築室東郊外,植梅數十株吟嘯以老。

按夢圭為嘉靖癸未(1523)進士,官至江西布政使。他家世代做官,為昆山大族。其子懋宏十三補諸生。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嚴嵩事敗下獄,四十四年三月嚴世蕃伏誅,嚴氏當國時代恰和懋宏世代相當,由此可知傳中所誚“以口過被禍下獄,事白而家壁立”一段隱約的記載,即指《清明上河圖》事,和文田兩家所記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