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中的小說

《明史》所包括的時代從洪武元年到崇禎十七年(1368—1644),三百年。《明史》的纂修時期是從順治二年到乾隆四年(1645—1739),前後約共百年。因此在研究《明史》的時候,我們應當知道這書所記載的是從十四世紀後半期到十七世紀上半期的史事,它的纂修人的時代卻屬於十七、十八兩個世紀。歷史的目的是求真。纂修人所采錄的當然是他們所認為真確無疑的史料。以此就《明史》的史料而論,所記載的是十四世紀到十七世紀的社會史料,同時卻也表明了十七、十八兩個世紀的人對於同一時代思想的態度。

從小說演進的歷史來看,秦漢間屬於神話與傳說時代(今所見漢人小說皆屬偽托),六朝則多言鬼神及志怪,唐宋產生傳奇文,題材多取材於男女間情事及通常生活,宋人又喜言怪異,元明間有講史起,明人又喜談神魔及人情小說,清代則流行諷刺、人情、狹邪、俠義、公案、譴責小說。大抵由非人而至人,又由人而至非人,恰如波濤起伏,隨時代而異其趨向。若就史書而論,則除記人類活動外,實亦兼收志怪、鬼神諸非人的記載。雖數量有多寡不同之別,以大旨論,則在史書中,人與非人的記載,兩千年來實有平行的趨勢。且兩者每互糾而不可分。

先就非人的鬼神、志怪而論,自秦漢間到我們所敘述的時代,甚至一直到我們自己所處的時代實屬同一信仰時期。這信仰是“天人合一”,天地一大宇宙,人身一小宇宙,天人互相感應,最好的人的能耐就是“能明天人之際”。稍後鬼神果報之說輸入,又和天人合一說混雜,形成一種奇怪的非驢非馬式的信仰。例如名人或惡人的出生,必和天上的星辰或神祇有關。《明史》卷一四一《景清傳》:

一日早朝,(景)清衣緋懷刃入。先是日者奏異星赤色犯帝座甚急,成祖故疑清。及朝,清獨著緋。命搜之,得所藏刃。

景清上應天上赤色異星,成祖則在天上亦有帝座。帝座下應人王,非人事所能撓,即所謂天命。卷二九九《周顛傳》:

太祖將征友諒,問曰:“此行可乎?”對曰:“可。”曰:“彼已稱帝,克之不亦難乎?”顛仰首示天,正容曰:“天上無他座。”

若不應天象,即使成了大事,登了寶座,也還是為鬼神所不容,卷三〇九《李自成傳》:

自成謂真得天命,牛金星率賊眾三表勸進,乃從之,令撰登極儀,諏吉日。及自成升禦座,忽見白衣人長數丈,手劍怒視,座下龍爪鬣俱動,自成恐,亟下。鑄金璽及永昌錢皆不就。

若名臣偉人則多為紫衣神降生,卷一八三《倪嶽傳》:

倪嶽,上元人。父謙奉命祀北嶽,母夢緋衣人入室,生嶽,遂以為名。

卷二八三《薛瑄傳》:

薛瑄,河津人。母齊夢一紫衣人謁見,已而生瑄。

或夢日而生,卷二八六《李夢陽傳》:

李夢陽,慶陽人。母夢日墮懷而生,故名夢陽。

或夢星而生,卷三〇九《李自成傳》:

李自成,米脂人。父守忠,無子,禱於華山,夢神告曰:“以破軍星為若子。”已,生自成。

或夢神而生,卷三〇〇《李偉傳》:

李偉,神宗生母李太後父也。兒時嬉裏中,有羽士過之,驚語人曰:“此兒骨相,當位極人臣。”嘉靖中,偉夢空中五色彩輦,旌幢鼓吹導之下寢所,已而生太後。

在李太後未出生前,她的父親尚是孩子的時候已具必生太後的貴相。

卷一九五《王守仁傳》:

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夢神人自雲中送兒下,因名雲,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

無心中說破異征,便被罰做啞子,若不遇見異人,也許明朝後期的歷史要換一個樣子了。

韓文是文彥博轉生,卷一八六本傳:

生時父夢紫衣人抱送文彥博至於家,故名之曰文。

史可法則是文天祥轉生,卷二七四本傳:

祖應元舉於鄉,官黃州知府,有惠政。語其子從質曰:“我家必昌。”從質妻尹氏有身,夢文天祥入其舍,生可法,以孝聞。

其生平亦約略相似。名臣偉人不但在未生前即已注定,並且即使在死時也必表現有異征。如王恕、雍泰死時均有雷霆之聲,卷一八二《王恕傳》:

正德三年四月卒,年九十三。平居食啖兼人。卒之日少減,閉戶獨坐,忽有聲若雷,白氣彌漫,瞰之瞑矣。

卷一八六《雍泰傳》:

謹誅,復官致仕。年八十卒。卒時榻下有聲若霆者。

楊爵則因名屬鳥類,其先祖楊震曾有一段大鳥的故事。故其死時亦有大鳥之異。卷二〇九《楊爵傳》:

一日晨起,大鳥集於舍。爵曰:“伯起之祥至矣!”果三日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