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第6/13頁)

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予恨未得見。丙午(1606)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卷甚奇快,令惟麻城劉延白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又三年小修(袁中道,宏道弟)上公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挈歸。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榷吳關,亦勸予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饑。予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辭置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篋之。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然原本實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覓不得。有陋儒補以入刻,無論膚淺鄙俚,時作吳語,即前後血脈,亦絕不貫串,一見知其贗作矣。

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指斥時事,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勔則指陸炳,其他各有所屬雲。

關於有刻本前後的情形和書中所影射的人物,他都講到了,單單我們所認為最重要的著者,他卻只含糊地說了“嘉靖間大名士”了事,這六個字的含義是:

1. 作者是嘉靖時人。

2. 作者是大名士。

3. 《金瓶梅》是嘉靖時的作品。

幾條嘉靖時代若幹大名士都可適用的規限,更不妙的是他指這書是“指斥時事”的,平常無緣無故的人要指斥時事幹什麽呢?所以顧公燮等人便因這一線索推斷是王世貞的作品,牽連滋蔓,造成上述一些故事。康熙乙亥(1696)刻的《金瓶梅》謝頤作的序便說:

《金瓶梅》一書傳為鳳洲門人之作也。或雲即出鳳洲手。然洋洋灑灑一百回內,其細針密線,每令觀者望洋而嘆。

到了《寒花盒隨筆》《缺名筆記》一些人的時代,便索性把或字去掉。一直到近人蔣瑞藻《小說考證》還認定是弇州之作而不疑:

《金瓶梅》之出於王世貞手不疑也。景倩距弇州時代不遠,當知其詳。乃斷名士二字了之,豈以其誨淫故為賢者諱歟!

其實一切關於《金瓶梅》的故事,都只是故事而已,都不可信。應該根據真實史料,把一切荒謬無理的傳說,一起踢開,還給《金瓶梅》以一個原來的面目。

第一,我們要解決一個問題,要先抓住它的要害點,關於《清明上河圖》在上文已經證明和王家無關。次之就是這一切故事的焦點——作《金瓶梅》的緣起和《金瓶梅》的對象嚴世蕃或唐荊川之被毒或被刺。因為這書據說是作者來毒嚴氏或唐氏的,如兩人並未被毒或無被毒之可能時,這一說當然不攻自破。

甲,嚴世蕃是正法死的,並未被毒,這一點《寒花盒隨筆》的作者倒能辨別清楚。顧公燮便不高明了,他以為王忬死後世貞還去謁見世蕃,世蕃索閱小說,因作《金瓶梅》以譏刺之。其實王忬被刑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月初一日,歿後世貞兄弟即扶柩返裏,十一月二十七日到家,自後世貞即屏居裏門,到隆慶二年(1568)始起為河南按察副使。另一方面嚴嵩於四十一年五月罷相,世蕃也隨即被刑。王忬死後世貞方痛恨嚴氏父子之不暇,何能靦顏往謁賊父之仇?而且世貞於父死後即返裏屏居,中間無一日停滯,南北相隔,又何能與世蕃相見?即使可能,世蕃已被放逐,不久即死,亦何能見?如說此書之目的專在諷刺,則嚴氏既倒,公論已明,亦何所用其諷刺?且《四部稿》中不乏抨責嚴氏之作,亦何庸寫此洋洋百萬言之大作以事此無謂之諷刺?

再次,顧氏說嚴氏之敗是由世貞賄修工爛世蕃腳使不能入直致然的,此說亦屬無稽,據《明史》卷三〇八《嚴嵩傳》所言:

嵩雖警敏,能先意揣帝指,然帝所下手詔語多不可曉,惟世蕃一覽了然,答語無不中。及嵩妻歐陽氏死,世蕃當護喪歸,嵩請留侍京邸,帝許之,然自是不得入直所代嵩票擬,而日縱淫樂於家。嵩受詔多不能答,遣使持問世蕃,值其方耽女樂,不以時答,中使相繼促嵩,嵩不得已自為之,往往失旨。所進青詞又多假手他人不能工,以是積失帝歡。

則世蕃之不能入直是因母喪,嵩之敗是因世蕃之不代票擬,也和王世貞根本無關。

乙,關於唐順之,按《明史》卷二〇五:“順之出為淮揚巡撫,兵敗力疾過焦山,三十九年春卒。”王忬死在是年十月,順之比王忬早死半年,世貞何能預寫《金瓶梅》報仇?世貞以先一年冬從山東棄官省父於京獄,時順之已出官淮揚,二人何能相見於朝房?順之比王忬早死半年,世貞又安能遣人行刺於順之死後?

第二,“嘉靖中大名士”是一句空洞的話,假使可以把它牽就為王世貞,那麽,又為什麽不能把它歸到曾著有雜劇四種的天都外臣汪道昆?為什麽不是以雜劇和文采著名的屠赤水、王百谷或張鳳翼?那時的名士很多,又為什麽不是所謂前七子、廣五子、後五子、續五子以及其他的山人墨客?我們有什麽反證說他們不是“嘉靖間的大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