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法度(二)

他言辭懇切,神色真摯,確是為張偉後世聲名考慮,是以語出至誠,亦很有情感。身為前明大吏,既然投身以事新朝,自然希望新朝皇帝是後世稱頌的仁君聖主。那麽他投降一事,就可借由張偉的聲名掩蓋,成為上應天心,下順民意之舉。是以無論如何,他都不願意張偉在錯誤的道路上一誤再誤。

張偉亦知其意,知道他害怕分封一事引發後世紛亂,如西晉八王之亂,使國家立國不足百年,就頹然傾倒。其實中國歷史,權臣篡國之事筆不勝書,然則得國久些,便是聖君,得國短的,舉朝無好人。張偉現下不但分封,還要挑戰儒家兩千年來的獨尊地位,此事一旦施為失敗,再有分封一事,雖然新漢現在氣象鼎盛,或許覆亡就在頃刻之間,以洪承疇等人的政治眼光,又怎能不憂急萬分。

“卿不必多言,此事朕已有了定論。千百年來,中國皆以儒術治之。歷朝歷代非讀書人不用,然則自西漢至今,讀書人投靠外夷者有之,黨爭禍國者有之,投身閹宦者有之!此尚且是大義所在,所謂讀書養氣,正已以正人,是所謂乎?”

說到此處,張偉忍不住站起身來,踱到錢謙益等人身前,訓斥道:“爾等以聖人門徒自詡,總是大言炎炎,動輒大義。我且問爾等,家中田畝不足百畝的,有幾人?家中僮仆不下百人的,有幾人?爭權奪利,貪圖享樂,爾等真是操心國事?笑話!”

他並不指斥黃尊素等人,卻將他們身後的一眾小臣挨個點出,這些人或是曾經貪汙,或是流連煙花之地,或是多置田畝土地,收取重賦。這夥人與吳應箕等人不同,雖然亦是進士出身,卻並不是將書中的那一套鬼話奉為圭臬,為人品格上多有缺陷,被張偉派司聞曹一一偵聞得知,此時當眾訓斥指責,卻令這些自詡為正人君子的朝臣難堪之極,一時間無地自容。

黃尊素等人越聽越是心驚,委實料想不到自已的這些門徒表面上光風霽月,坦坦蕩蕩,背地裏卻是如此齷齪。張偉並不與他們辯論儒家經義,卻從人格上下手,一下子打的眾人措手不及,各人都難堪自已出醜,哪裏還敢出頭與皇帝辯論大義。

張偉心中得意,知道這一悶棍敲的不輕。明皇用棍子打不服朝臣,實為自身不智。打擊這些所謂的正人君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在人格上將其否定,那麽以不現實的道德標準要求別人的他們,哪裏還有臉為大義爭執。

錢謙益為官多年,家裏有良田數千畝,雖然以明朝舊例,他還不能算的上是貪官。不過自身家產來路如何,自然是心中有數。此時見皇帝一一將黨羽的汙點當眾拿出來斥責,他心驚膽寒,唯恐當年在崇禎朝以貪汙事被黜一事重演當場。當日事他雖然被汙,卻也是因已身並不那麽幹凈,若是依著漢朝的都察法令,只怕家產立刻被抄,自已亦要鋃鐺下獄。

此時群臣開初的幻想已然破滅,各人只盼皇帝能夠開恩,免了各自的罪過就已是皇恩浩蕩。黃尊素自身持正,卻不如那夥汙糟貓一般害怕,因見張偉回座,他便冗聲道:“陛下,眾臣多半有罪,臣亦心驚。然而聖人之教卻是沒錯,只要各人能修身受教,聖言煌煌,以天下學官教誨訓導,朝廷多有褒獎恩賞,數十年後,天下必然大治。若是將以嚴刑酷法治國,以法家學說與聖人並重,惑亂人心。臣只怕亂世不遠,治世寧有日乎?”

“儒法並百家並重,方才是治世之道。如卿所言,當日齊宣王並不信儒家學說,亞聖孟子上門宣教,宣王亦曾受教聆聽其言。若是他除了法家一概不信,並不準儒學流傳,各國當時信儒者甚少,依例皆是如此。試問今日,還有儒家經典存於後世麽?當日各國國君尚能兼收並蓄,以使百家學說流傳,諸子遊說各國,君主待若上賓。當時學術之盛,賢人之多,乃中國未之所之盛景。秦始皇焚書坑儒,除醫農諸書外,余者皆毀之不存。今諸君只存儒而滅其余,與秦始皇何異?”

見黃尊素等人目瞪口呆,張偉又道:“儒學一向師古尊周,三王之制和周公乃是儒家口中最受敬重的賢明君主。他們的治國方法,亦是備受稱道。王安石變法,後來成為儒家叛逆,師古法古,古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其余不論,這一點朕就容不得。拘泥成法,不容變革,凡有更改前制者,都是大逆不道。既然如此,朕就詔命天下,自此之後,凡有言古制強於今制者,一律治罪。”

他冷笑一聲,命道:“今日眾臣,俱需手書王安石所言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方能得出。”

又命道:“將黃尊素帶下,其余各臣,一體辦理。”

他說罷起身,返回內廷。留在平台上的眾臣眼見黃尊素被衛士半拖半架,送出宮去。留下的諸人相顧失色,不知道皇帝要如何處置他們。只是今日之事太過重大,適才沒有犯顏直諫是因太過突然,此時若是服軟出了宮門,各人半生的名聲氣節卻是一朝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