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踐土二

窮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眾叫花陪同下,終於來在了燦陽照耀的齊國。齊國這時候有齊桓公為政四十年,國脈日隆,東及濱海,南括崇嶺,西起巨川,四方物寶及天下豪傑,都籠絡在大齊的無限威風之中。所以,重耳所看見的齊國是歷史上最好的齊國,走在齊國臨淄大街上,人如潮湧,可以看見楚國人的奇裝異服,魯國人的峨冠博帶,宋國的侏儒,鄭衛的美姬,吳越的嬉皮士(因為斷發紋身,鶯聲鳥語,所以算嬉皮士)。但你不要以為這是重慶的解放碑:街心都是人流,兩邊全是商場。春秋時代的城市裏,大街兩邊沒有做買作賣的,街邊應該是市民的房宅和上班的手工業工場,以及娛樂場所如妓院(想必也有提供泡腳和松骨服務的洗裕中心吧)。這些功能各異的建築組成不同的街區(block)。街區中的人們要買東西怎麽辦呢?按當時通例,有的街區不住人,專門劃出來作為商品交易區,面積很大,叫做“市”,四周以圍墻圍住,開有進出的門,人們都走到這裏來買東西(所以你知道“城市”一詞:城是城,市是市,城中有市)。這樣的“市”,臨淄城內有好幾個。從圍墻大門進“市”裏一看,一排排華麗的店鋪上匯聚了各國的珍稀:有魯梁的縞素帛紈,楚國的角齒羽毛,鄭國的音樂雜耍,秦國的藍田美玉,以及晉國的寶馬人文。重耳置身齊國市中,傻了。十裏洋場,國際都會,這都是從前管仲鼓勵經商的成果,足與一時之秀的地中海上明珠雅典媲美。齊國的商品經濟在列國中最發達,而信不信由你,此時的西陲秦國,連貨幣都還沒有。而齊國人拿著自己的刀幣,在市中隨意購買。重耳也想從身上摸出幸存的最後一枚晉國鏟幣,問問與刀幣的市場兌換價,但他摸出的只是空空的一雙手。齊國人被漚在糖罐子裏,但糖是他們的,重耳什麽都沒有。

稠密的空氣從東方海洋拋散下大片的花朵與大量的鳥鳴,滋潤著崇尚奢華的齊國人。重耳一行人進了臨淄的內城,也叫宮城,那裏是公族、卿大夫活動的downtown,祖廟、社廟也在這裏。夯土高台上的宮殿群落映著金燦燦的陽光,齊桓公的宮人終日撞鐘伐鼓,笑歌沉迷,歡樂泛濫成災,女孩汪洋恣意,玉制編鐘的清響攪拌著酒肉的臭氣,多麽偉大的一派美好爛汙的繁榮景象。

富強的國度總是樂於接納外來事物的,重耳,這個多少在國際上還算擲地輕微有聲的名字,得到了齊桓公高興異常的禮遇。齊桓公親自君臨朝堂:“歡迎!”(老年人就怕寂寞。)重耳登上齊桓公的殿,揉了揉眼睛,年近八十的偉大的齊桓公他老人家,就這麽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了?重耳結結巴巴地喊:“嘔!我的上帝啊!”朝聖總算圓滿結束,見到活佛了。齊桓公闊大而好客,讓重耳隨便留在齊國吃白飯,還撥給重耳二十輛大馬車。車上鑲銅繡錦,眼花繚亂。有了二十輛馬車的重耳先生徹底結束了瘦馬單車的乞丐生涯,跟從他的精英們也都成了有車一族(按50名隨行人員計,平均2.5人乘坐一輛)。

娛光易逝憂愁多。重耳待在齊國的幸福生活並不很長,因為,偉大的齊桓公沒來得及封他做官就先死了,過程是這樣的:我們說,偉人的出生都是一樣的(即光著身子),而偉人的死卻各不相同——老齊桓公這一天突然染上了一點微恙,不嚴重。他躺在床上靜修,有點君王不想早朝的意思。這種小病,養養吃點藥也就好了。齊桓公想叫人弄點藥來吃,但是怪叫了兩聲,寢殿裏卻靜悄悄的,沒有人應。又搖了搖鈴,想叫人端點小米粥來,也一直沒有人應。世界安靜得像他統治下的太平盛世。齊桓公這顆曾以為永遠燃燒不盡的恒星,正在向白矮星蛻變。

按理說,老爹鬧病,兒子們即使不割股療親,也應該衣不解帶地朝夕伺候。齊桓公想把兒子們召喚到一起,交待未來五十年發展的藍圖。喊了好幾嗓,就是沒人答應。冬天的寒宮也沒人生火,沒人做飯,一直餓了三天,齊桓公趴在床上,焦灼愁悶,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世界仿佛在睡著,這個被遺棄了的曾經叱咤風雲的老人,睜開老耄的雙眼,又失望地閉上。這是怎麽回事呢?原來,自從齊國賢相管仲死後,齊桓公落了單。易牙、豎刁、開方三個小鬼專政弄權,八十來歲的齊桓公老邁無助。齊桓公病臥床上,他腦子裏隱隱約約的清愁,這時候都變得濁了。忽然咣當一聲,從窗子躍進個人來,齊桓公半昏半醒,問:“誰……啊?”

來人叫“晏蛾兒”,是齊桓公小妾之一,眉毛像蛾子的觸角,長長卷卷,所以才叫這個名。晏蛾兒作了自我介紹,我是服侍過您的,在臨淄市上的敞蓬馬車裏,曾經那個過的。齊桓公想了半天,年輕時代的事兒,像流水一樣都記不得了。他終於說:“嗯,我說……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