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緬懷之夢(第2/3頁)

春秋時代,晉國文臣趙盾遭到武將屠岸賈誣陷,全家三百口被殺,只剩下一個嬰兒。屠岸賈派一個叫韓厥的將領守住趙家大門,並宣布誰窩藏或盜出趙氏孤兒,要滅九族。

於是,在一片血泊中,一場舍生取義的接力賽開始了。

先是趙氏孤兒的媽媽把孩子托付給一位經常出入趙府的民間醫生程嬰,為了消除程嬰對於泄密的擔憂,自己立即自縊身死;程嬰把趙氏孤兒藏在藥箱裏,企圖帶出門外,被守門的韓厥搜出,沒有料到韓厥也深通理義,放走了程嬰和孤兒,自己拔劍白刎;屠岸賈得知趙氏孤兒逃出,竟下令殺光晉國一月以上、半歲以下的嬰兒,違抗者殺全家,誅九族。程嬰為了拯救晉國的嬰兒,決定獻出自己的嬰兒來替代趙氏孤兒,並由自己承擔“窩藏”的罪名,一起赴死。

原晉國大夫公孫杵臼深深地贊成和感佩程嬰,但又覺得程嬰還太年輕,立即赴死顯然太早,於是硬要以自己蒼老的身體來代替程嬰,並要程嬰去揭露自己,結果公孫杵臼在招認了隱藏趙氏孤兒的罪名後撞階而死,而被屠岸賈拔劍砍死的嬰兒正是程嬰自己的孩子……

這麽多人的犧牲,換來了真正的趙氏孤兒的安全。直到二十年後,程嬰才告訴他這一切。他,當然采取了他應該采取的行動。

《趙氏孤兒》的作者是大都人紀君祥。遺憾的是,對於這位傑出劇作家的生平情況,我們很不清楚。《趙氏孤兒》所表現的歷史事件,與《左傳》、《國語》、《史記》的記載有很大的不同。紀君祥憑借著元代的社會現實和精神需求,憑借著自己的創作個性,對史料進行了大幅度的取舍和改造,終於鍛鑄成一部少有的藝術作品。

就像馬致遠把一個“漢”字寫在《漢宮秋》劇名的首位一樣,紀君祥把一個“趙”字寫在《趙氏孤兒》的首位。

趙,乃是剛剛滅亡了的宋代皇家宗室的姓氏。

為了挽救宋王朝而寧死不屈的文天祥(1236—1283)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無錫》)“程嬰存趙真公志,賴有忠良壯此行。”(《使北》),從這些詩句看,在當時,趙氏孤兒的故事已成為一種全社會心照不宣的共同政治隱語。

但是,不管是一個“趙”字,“漢”字,都只是一種外在的點撥,它們的職能在於引導人們去領受中華民族貫通古今的一種強悍的歷史精神。

《趙氏孤兒》在精神和藝術上的強烈程度使它早在18世紀就被介紹到歐洲,引起了歐洲許多藝術家的關注。法國思想家伏爾泰(1694—1778)和德國大文豪歌德(1749—1832)還受它的啟發,寫過在情節上故意與它近似、在旨趣上又有民族性差別的作品。

伏爾泰在1755年寫了一出題為《中國孤兒》的劇作,把故事拉到了成吉思汗的時代。基本情節如下:成吉思汗早年遊歷到燕京,結識過一個美麗的少女叫葉端美(Idame),但是,葉端美的父母見成吉思汗是少數民族,就不讓女兒與他往來,並且很快把葉端美嫁給了大臣尚德(Zanti)。五年後,成吉思汗席卷中原,搖撼宋廷,宋皇無奈,把自己的嬰兒托給尚德撫養。這件事不久敗露,成吉思汗逼索嬰兒,尚德決定交出自己的嬰兒來代替朝廷遺孤。然而尚德的妻子葉端美堅決反對,她認為,天底下應該人人平等,皇帝的嬰兒和百姓的嬰兒價值相等,為什麽要以一個嬰兒的死亡去換取另一個嬰兒的生存?為什麽忠義精神竟包含著如此殘酷的內容?她決定直接找成吉思汗評理。成吉思汗見到五年前的心上人,又驚又喜,宣稱如果葉端美肯嫁給他,兩個嬰兒都可保全。尚德本著忠於宋廷的精神,勸妻子葉端美答應這個條件,但葉端美卻勸丈夫與自己一起自殺,讓成吉思汗看一看夫妻倆緊緊擁抱著的屍體。見此情景,成吉思汗終於深深地被感動了,他停止了暴虐,成了賢明君主。

可見《趙氏孤兒》裏的關鍵性情節——換孤,在伏爾泰這裏受到了否決。葉端美以歐洲啟蒙主義者的平等觀念,從根本上批判了封建的忠義精神。其次,《趙氏孤兒》中的復仇思想,到了伏爾泰手下也被重重戀愛包裹和消融。兩相比較,《趙氏孤兒》閃耀著意志的冷光,《中國孤兒》散發著情感的熱量。在很多中國人看來,伏爾泰的溫煦夢幻在冷酷的現實面前也許很難實現,成吉思汗巧遇五年前的情人而回心轉意的情節,畢竟是一種過於纖巧的安排。面對屠岸賈那樣冷酷殘忍的獨裁勢力,《趙氏孤兒》所體現的精神似乎要比《中國孤兒》所體現的精神更切於實際。

歌德也曾寫過一個題為《埃爾泊諾》(Elpenor)的未完成的戲劇作品,有意摹擬《趙氏孤兒》中最後一部分情節。《趙氏孤兒》最後的一筆是,獨夫屠岸賈竟把終於保存下來的孤兒認作義子撫養多年,待到孤兒長大,了解了全部情況,亳不猶豫地殺死了這個“義父”。《埃爾泊諾》則寫一個弟弟殺死了哥哥,並把哥哥的兒子搶來當作自己的兒子撫養,這個孩子長大後知道了真相,準備為自己的生父報仇。寫到這裏,歌德擱筆了,他一直未能把這個劇本寫完。歌德為什麽寫不下去了呢?原來,在中國的觀眾看來,趙氏孤兒殺掉“義父”屠岸賈是理所當然之事,而歌德卻不忍心看到這種場面的出現。歌德考慮到了這位“假父親”十余年來真心誠意的撫養,也想到了孩子對於真正的父親的概念畢竟還十分抽象。因此,在歌德看來,這個成長了的孩子舉起刀來的時候,不會是不假思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