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歌舞小戲(第3/4頁)

與款款怨訴不同,這裏出現了鏗鏘刀兵。

與盈盈舞姿不同,這裏出現了獰厲假面。

在《踏搖娘》中,強暴之力遭到否定,醜陋的面容受到嘲弄;在《蘭陵王》中,強暴之力獲得肯定,醜陋的面容竟被歌頌。

比之於《踏搖娘》,毫無疑問,《蘭陵王》在追求著另一種美。

《蘭陵王》的故事同樣是既簡單又有趣的:蘭陵王高長恭是北齊文襄王的第四個兒子,膽氣過人,勇於戰鬥,似乎是一員天生的赫赫武將。可惜,他長得太漂亮了,白皙的肌膚、柔美的風姿,簡直像個女人,他自感很難以威嚴的氣貌震懾敵人。於是,就用木頭刻了一副獰厲的面具,臨打仗時戴上,與敵鏖戰,所向披靡,勇冠三軍。(崔令欽《教坊記》載:“大面出北齊,蘭陵王長恭,性膽勇而貌若婦人,自嫌不足以威敵,乃刻木為假面,臨陣著之,因為此戲;亦入歌曲。”《唐書·音樂志》:“代面出於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貌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揮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葉廷《海錄碎事》載:“北齊蘭陵王體身白皙,而美風姿,乃著假面以對敵,數立奇功。齊人作舞以效之,號‘代面舞’。”《北齊書》中有《蘭陵武王孝瓘傳》,載:“蘭陵王長恭,一名孝,文襄第四子也,累遷並州刺史。突厥入晉陽,長恭盡力擊之。芒山之敗,長恭為中軍,率五百騎,再入周軍;遂至金墉之下。被圍甚急,城上人弗識,長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於是大捷。武士共歌謠之,為《蘭陵王入陣曲》是也。……及江淮寇擾,恐復為將,嘆曰:‘我去年面腫,今何不發?’自是有疾不療。武平四年五月……飲藥而薨。……長恭貌柔心壯,音容兼美。”)

《蘭陵王》究竟怎麽個演法,現在已難於確知。但在唐朝,這是一個很普及的節目。不僅許多文獻都提到它,而且從多種跡象判斷,它上演的機會很多。據《全唐文》收錄的一篇皇家碑文(鄭萬鈞:《代國長公主碑文》,見《全唐文》卷二七九。)記載,當唐玄宗李隆基還只有六歲的時候,幾個兄弟姐妹曾在祖母武則天跟前演過幾個節目。李隆基跳了一個舞,他的弟弟李隆範只有五歲,就表演了《蘭陵王》。

這篇碑文在用詞上,區分了《蘭陵王》的演出與舞蹈節目的差別。如說李隆基是“舞《長命女》”,兩位公主是“對舞《西涼》”;獨獨說李隆範是“弄《蘭陵王》”。一個“弄”字,可包含多種意義,此處應該是指扮演。

人們對《蘭陵王》扮演情況的揣想很多:可能有一個主要演員扮演武將高長恭,以金墉城下為背景,演出率領兵卒與敵軍搏戰的情景;可能這些將士們邊舞蹈擊刺,邊唱和著“蘭陵王入陣曲”……總之,不脫歌舞小戲的基本格局。

《蘭陵王》演出中,今天最能確定、也最有特色的藝術因素是面具。按照情節,面具的功用是掩美增威,因此,其兇醜凜然的形貌可以想象。

清人李調元(1734—1802)說:

世俗以刻畫一面,系著於口耳者,曰“鬼面”,蘭陵王所用之假面也。(李調元:《弄譜》。)

今人董每戡(1908—1980)說:

……蘭陵王的“鬼面”並非系著於口耳者,雖和“套頭”有別,卻是“假面”連結在胄之前覆的邊緣之際的,跟一般的“假面”稍異。“假面”形相以奇醜猙獰為主,凡出於我們常見的臉相以外的怪模怪樣,就想象制成“假面”。……還是我們南戲故鄉溫州的方言最正確,叫作“獰副臉”。(董每戡:《說“假面”》,見《說劇》。)

《蘭陵王》的這個“奇醜猙獰”的面具,後來也就被看作是“大面”戲(亦稱“代面”戲)的代表。在習慣上,人們稱“大面”、“代面”,往往也就是指《蘭陵王》。

奇醜猙獰的面目出現在《蘭陵王》中,並不僅僅是為了“避刀箭”,(戲曲史家周貽白在《中國戲劇史長編》第一章中就認為這個面具的功用只在於“臨陣著之以避刀箭者,不必即為長恭貌美之故”。這種觀點只強調了面具出現在戰場上的物理功用,而沒有看到它出現在演出中的美學功用。)而且還不經意地完成了一項美學使命。它“否定”了長恭真實的相貌之美,“否定”的理由來自於一種與血火刀兵相伴隨的歷史力量,更來自於人們勇對危難、不避邪惡的自身力量。唐代是這兩種力量互滲的燦爛成果,因此已經具備把奇醜猙獰當作欣賞對象的能力。但是,這種欣賞也包含著對於被它遮蓋的真實的相貌之美的潛在稱贊,結果所謂“否定”也就成了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