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黃膺白先生家傳

先生姓黃氏,諱郛,字膺白;浙江杭縣人。生於紹興之百官鎮。初名紹麟,號昭甫。在鄉裏讀書有神童之目,塾師別字之曰天生。先世自安徽休寧遷居松江之華亭,累代讀書。高祖思孝字靜齋,以布業為邑中巨富。曾祖鏞字竹西,益治田宅,殖產至浙江嘉興縣治,性豪爽,急人之急,子女多與浙人聯姻:有女適余杭章氏,太炎先生炳麟之祖母也;子曰如琛字蘊山,為先生祖父,喜鴛湖秀麗,築室於邑之南門報忠埭,好賓客,以楠木為廳,號容百席,太平天國時據為公館,後分為邑人盛姓及陶勤肅公住宅。如琛子文治字友樵,娶嘉興陸氏,生四子,先生其季也。黃氏數世贍裕,友樵公性謙謹,讀書不治生產,少時遇洪楊之亂,為亂軍所擄,間道至百官依族叔以居,遂家百官;自是家道中落,盡失嘉興之產,後以州縣候補於浙,歿於杭垣,素與楊古韞、張璧泉諸公交好,皆松人之宦於浙者,楊公名葆光,詩畫並稱於世,與亦雲外王父家有舊,以故幼時習聞之。友樵公之歿,先生甫七歲,諸兄皆未成業,陸太夫人攜孤扶柩返松江原籍蔔葬,不果,乃自百官移家杭州,內外無倚,歷憂困,安拮據,而課先生以嚴厲。家貧,無力延師,送至同善堂讀書,地方善團所設義塾也。歲惟三節出省母。陸太夫人嘗訓之曰:某人修行久,將得道,佛來試焉,初為勐虎,須爪拂面不驚;繼為元寶,燦然在手不顧;最後為美人,窈窕在側不動;三夕,佛曰可矣!挈之登天,夫為人皆當如是也。年十七,補錢塘縣學生。民國後,錢塘與仁和合稱杭縣,故為杭縣人。府試時,與同縣汪君受知於杭州知府侯官林迪臣公棨,欲召至府署讀書,而家無長者可通白,且須課徒助家計,乃由汪君獨應召。逾年得汪君書,言正習所謂筆算數學者,大奇,購一部,廢寢饋畢之;復借《代數備旨》《形學》兩書。得其究竟,以是於數學獨具心得,蓋初步數學出於自通也。

杭州多名賢遺跡,嶽武穆墓尤刺激人心,為先生幼時常遊處。嘗謂於武穆事所感最深者,為嶽雲之從死,宋室偏安如累卵,不堪有如伍員者因復仇而損國本,不如父子同沉淪地下,使陷之者無所用其顧慮也。戊戌(一八九八)而後,維新論盛起。一日讀梁啟超先生《尚武論》,忽有所感,毅然有投筆之志。逾年,浙江武備學堂招考,遂改今名往應考。以第一人錄取。明年復以第一人派赴日本留學,以性喜數學故,習軍事測量。與同學約:凡一省有同學三人者,分習測量系之地形、三角、制圖三科為一組,不得則要鄰省合計之;以他日返國,每區有同學一組,可分工合作成地圖一,至中國人自測自制一完備之全國大輿圖止。留學七年,屢得最優成績。畢業於地形科。時中山先生在日本東京,合革命各小團體為同盟會,先生加入為同盟會會員。物色四方同志,浙江軍人之加入,多所介紹。復以陸軍學生須歸國領兵入伍,為實際工作,乃合同志中之尤堅貞者,得二十五人,號曰丈夫團。以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義相砥礪。其後辛亥光復,南北各省發難及主持人物,丈夫團幾居大半。與國民政府主席奉化蔣公,發刊《武學雜志》於東京,闡革命主義,論軍人職志。又時應國內外報章雜志之約撰稿。凡署名曰明恥曰哭遠者皆先生也。日俄之戰,日本以新造島國,一戰而勝;旅順一役,實其關鍵。日人櫻井忠溫著《旅順實戰記》一書,名曰肉彈,各國均有傳譯,先生譯為中文,以為此何地也而有此戰,國人所宜傷心惕勵者也。歸國,供職北京軍咨府,籌辦軍事官報。在首都作中心運用,乃先生夙所自許於同志間者。辛亥武昌起義,急與曾可樓先生昭文、李曉垣先生書城出京南下,皆丈夫團同志。上海光復,數日,無統一組織,眾紛紛不待號令,指揮不一。時南京第九鎮舉義不成,武漢孤危,全局岌岌;革命黨人與地方紳士集議於上海城內海防廳,久之未得要領,先生自眾中出,指陳大勢,決定組織都督府,推吳興陳英士先生其美為滬軍都督;大計遂定,眾有所適從。英士先生者,久在上海策動革命,曾只身入制造局,欲以不戰之說動清吏,免地方糜爛,為清吏所拘禁。先生聞之,計用軍咨府執照,入局營救。及民軍攻制造局,清吏潛遁,英士先生出,首問同志安否。其仁與勇為先生所心折者也。於是眾復推先生為參謀長,自練陸軍一師,即後之陸軍第二十三師。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誓師北伐。大總統孫公以先生兼兵站總監。

上海為革命軍第一重鎮,武漢恃以呼應,南京用為後援,而各省軍事、交通、外交、經濟、輿論之總樞紐也。撫輯調度之煩,倍於他省。論辛亥革命成敗關鍵,在南京之克復。南京克復,浙軍實最稱勁旅;所以維護支持而成其功者,滬軍都督陳英士先生與先生,皆浙人也。先生日往來於南京上海間,嘗增設滬寧路夜車以資休息;今京滬路之有夜車因先生始。清帝退位,孫大總統解職,滬軍都督府取消,京滬善後事宜歸江蘇都督辦理,先生轉任為江蘇都督府參謀長,責在清理北伐軍隊之在津浦線一帶者。特先自動解散其所領陸軍第二十三師為天下倡,以次整理遣送其他各軍。數月而革命後復員之功,迅速畢事,匕鬯無驚。二十三師將領多一時俊傑,其後輔佐元首,參預大計,當軍國之任者,頗有人焉,此亦非常之遇合也。卸職後,奉令出國考察軍事。未成行而宋教仁先生被刺案起,二次革命猝發。宋案初起,在密電中稔知主謀者袁氏。暗殺政敵之舉,出於在位總統,豈革命同志所逆料?於是有謂宜訴之法律者;有謂必須用武力者;先生正在京辦理交代及出洋手續,得電遄歸。視察所得:以為革命黨既以政權讓袁世凱,諸領袖已相繼離要職,以共和締造艱難言,以革命黨當時實力言,國家不堪有內戰,戰亦未必遂勝,主慎重之說。既而決議起事,義與同志共進退;事敗袁政府下令通緝。其第一紙懸賞緝拿黃興、陳其美、李書城及先生四人,令曰:不論生死,一體給賞。乃亡命日本。同志既集東京,有擬繼續為倒袁活動者;有擬暫時為學術政見之表現者;先生以零碎工作無裨大局,徒折志士,於國家團體俱不利。迨英士先生有大連之行,尼之不可,乃留書達己見,匆匆離日本而赴南洋。蓋當時有奔走者傳東三省地方有人可用,先生不以為然,且識奔走者之妄也。居南洋一年,將赴歐洲,而第一次世界大戰起,道梗,遂折向美國。自是一意研究世界大勢,對本國政治,常保持獨見與特行,不隨眾同可否。終其身,除同盟會外,未嘗入何黨系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