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跋

大姊《亦雲回憶》自序第一語即言:“我寫這個稿子,立願甚早。”又言:“寫膺白的事,起因於一句戲言,見拙作《膺白家傳》,心許在假定我為後死,見本稿《分手與身後》章。”這只是說立願之早。但就我所知,這個稿子的寫成,前後當在十年以上,而且可以分成幾個段落。首先為《故舊感憶錄》的編印,《家傳》於此有雲:

先生喪後百日,朋舊有紀念之文,各述公私相與經過,事雖片段,語皆可征,第一輯六十四篇,名“黃膺白先生故舊感憶錄”。

姊給我的信中提到《感憶錄》,有如此的看法:

《感憶錄》為材料和評論所憑借,諸作者至今我感在心頭,即《家傳》亦因有《錄》為證,易於取信,弟首在促成之列,故拙稿並亦拜托,以當年對坐整稿經驗,信弟所見者與姊不遠也。(一九五九、十一、五)

一位為姊丈寫年譜而在過去並不相識的沈耘農(雲龍)先生說他寫稿的動機,完全因讀了《感憶錄》而起,此外吳相湘先生在所編“中國現代史料叢書”中,對《感憶錄》亦有如下的介紹:

這一《感憶錄》是黃氏故舊為悼惜這一代偉人逝世而撰寫的。發凡創例之初,即提出“為國家備史乘之資料,不但感逝述舊抒哀思而已”一原則,故各篇內容均甚翔實,並且還有許多直接文獻的影片,尤具史料價值。(見叢書“前言”)

《感憶錄》出版不久,抗戰即起,其時姊居上海,初則致力於莫幹山農村事業的維持,繼則以身說教。三十二年(一九四三)春開始寫其一《半生雜記》,此為第二階段。《家傳》有雲:

三十二年春,始自草《半生雜記》,其間《二十五年》一篇,往往涉及先生出處大節,然斷簡零篇,僅後死者以為追思緬想而已。

何以當時尚不能作長篇敘述?亦自有故,語亦見《家傳》:

先生逝世未周年,而中日戰起,遺稿謹藏密處,知交散在他鄉,征信難全,長篇之作不可期。

由《半生雜記》進一步而撰《家傳》,此為第三階段。三十四年(一九四五)七月,距姊丈之歿已十載,姊撰《家傳》成,同年九月日本投降。戰事既停,“謹藏密處”的材料均得起出利用,更由於胡適之先生的不斷鼓勵,姊乃繼《家傳》之後,開始寫作《回憶》。“自序”說:

一九五一年,我由香港到美,在紐約晤見胡適之先生。胡先生是常勸人寫自傳的,他叫我把膺白和我幾十年經過寫出來……我數因煩難訴苦。胡先生說:“國如此,家如此,不寄情於工作,要發瘋的。”我就如此一天天,一個字一個字寫下去,斷斷續續,不覺寫成卅五章。

胡先生在致姊長函中亦說:

我在這三四十年裏,到處勸朋友寫自傳,人人都願意,但很少人有這閑暇,有這文學修養,更少人能保存這許多難得的第一手史料,所以很少人能夠寫出像您這樣有歷史價值的回憶錄。(一九六〇、十、九)

《回憶》寫成的經過已如上述,由《故舊感憶錄》而《半生雜記》而《家傳》——這一連串皆在一九五一年以前。及至一九五一年以後,姊已到了美國,開始寫“回憶”即自此時起,但不久又放下,至一九五八年才繼續,是為“初稿”;從姊歷次來信中可略見其斟酌至再的情況:

今有與弟商者,拙稿現已整理過半,除老年精神不濟,最近始認真不間斷,修改未必比前好,有時愈看愈不滿意,故現在已整之稿決心放手不再看。(一九五九、十、三)

幼時幾章此次實未改,改的幾章等於重做,並不見好,只材料換了方向,故不能再動。(一九五九、十、十九)

此次仍無暇注意文字,只動了結構,放松材料,然已等於翻造,未必比先好而甚吃力。(一九五九、十一、五)

現所寫者材料太多,無法平衡,何處用望遠鏡,何處用顯微鏡,本是寫事要點,亦文章訣巧,姊今已顧不周到矣。(一九五九、十二、一)

最近姊等於供弟材料,姊自己的話亦是一種材料。文未看第二遍,看了即不滿要改,耽誤後來的事也。(一九五九、十二、十八)

此次姊只安排材料,文字不暇顧及,白話更難寫好,一切依賴信托吾弟,屢次說明,弟已接受我托,不勝高興滿意,由弟大裁而姊可作顧問,我想我們一定能做好。(一九五九、十二、廿二)

姊寫文言,用心處在簡明,亦偶能作凸出點,但此非長篇可以顧到。寫白話,常覺無安排處,又性急,故次序易顛倒,不中不西,弟在次序排列間著眼,已得了巧。(一九六〇、一、九)

今日高興之至,寫完初稿末章,小真晚間為印出,明日付郵。(一九六〇、二、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