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人間公敵

刺客善住房後

從遠藤喜右衛門手中接過無銘寶劍的富田才八怎麽也想不通,當初信長為何在眼看就要攻下小谷城的緊要關頭,卻突然命令收兵撤退。

宿將悉損、元氣大傷的淺井家,根本沒有余力抵擋織德聯軍的總攻擊。至於朝倉家,早就連戰鬥的勇氣都喪失得一幹二凈了。

信長為何會眼睜睜地放棄這絕好的勝利機會呢?

後來才八想通了—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因為信長高興。他既可以在捉住暗殺自己的刺客善住房後,殘忍的用鋸刑將其慢慢折磨至死;也可以把拔去虎牙的淺井家,輕而易舉地放過他們。

信長從不按常規出牌,只憑借自己的喜好做事。一切既成的觀念、規則,對他都不適用。

事實上,在當日信長看來,經此一戰,淺井、朝倉兩家已不具備和自己爭奪天下的資格。在他眼中,兩家大名和死人已沒有什麽區別。緊急撤退的目的,是為了盡快展開軍事行動,早日將以石山本願寺、比叡山為首的敵對勢力消滅幹凈。

信長完全不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親身體驗過以外的事物,他對神佛深惡痛絕。群眾一旦信奉這種沒有實體的偶像後,就會變得相比現實更注重前生來世了,正因為此,信長和宗教的關系一直水火不容。

他之所以對基督教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除了物以稀為貴的好奇心作怪外,主要還是因為在信長看來:和日本宗教“教義至上主義”不同,基督教倡導的是民眾獻身精神。這對一心想獨霸天下的信長而言,這種精神和自己的切身利益密切相關,如果善加利用,一定會帶給本家巨大的幫助。

此外,伴隨傳教士一同進入日本的西歐新知識、新兵器等新鮮事物,也是信長霸權達成必不可缺的要素。

信長一直堅持認為:日本宗教是自己通往霸者之路上的最大絆腳石。因此,在對基督教大力協助,不吝支援的同時,信長命令日本宗教必須按時繳納巨額的軍事課稅。

姊川合戰後,雖然淺井、朝倉兩家正逐漸走向衰亡的道路,但現時狀況對信長也絕對談不上有利。

接到淺井、朝倉兩軍戰敗的報告,將軍足利義昭驚呆了。諸侯都知道:兩家背後最大的支持者正是義昭,信長此舉使將軍深感恐懼不安。

義昭繞過信長的監視八方發檄,與三好三人眾、石山本願寺等共同結成反信長陣線大聯盟。

淺井、朝倉兩家漸恢復元氣後,派兵攻占了江南的宇佐山城,守將織田信治和森可成城破後相繼戰死。隨著比叡山的加盟,信長徹底被“反信長戰線大聯盟”布下的天羅地網包圍,他向義昭上書奏請討伐,正親町天皇卻下旨裁定和議解決。

時間進入元龜二年,信長為分裂本願寺和淺井、朝倉兩家的聯盟,切斷了北陸通往京阪之間的交通要道,但此舉弄巧成拙,諸侯反信長的熱情相對先前反而更加高昂了。

現在不光本願寺門徒,就連比叡山大眾也加入了反信長陣營。緊接著,伊勢的長島一揆①、松永彈正等相繼蜂起。用四面楚歌形容信長現在面臨的局勢已不太妥當,確切地說,應該叫做“八方俱敵”。

成為人間公敵的信長,仍然頑梗不向反對派抵抗勢力屈服。元龜二年九月十二日,信長出兵比叡山火燒坂本麓。根本中堂、同寺山王二十一社、東西塔三千坊舍頃刻間悉數化為灰燼;不問男女老幼,數千名僧人、百姓皆死於信長軍屠刀之下。

殺生禁斷的寺廟,本是國家鎮護的聖域靈場。信長的暴行不但使舉國僧人為之膽寒肝裂,就連朝廷百官、萬民百姓聽後亦不禁為之戰栗心驚。

後來白河法皇曾經於詩中感嘆道:“潺潺鴨川比叡山,武將專權世遭殃。火燒僧宅弑百姓,天魔惡鬼是信長!”和喜右衛門一樣,白河也認為信長是從異界降臨人間的妖怪。

平清盛曾專文考證,信長將比叡山佛像扔入鴨川,是為了向反對派表示:縱使神佛在他眼中也毫無任何地位可言,何況汝等世間小人。其實事實並非如此簡單。

比叡山大眾加入淺井、朝倉的反信長陣營固然令信長惱火,火燒比叡山、屠殺僧俗雖然有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的威懾目的在其中。但主要因素,還是由於信長的性格使然。

信長從來對自己不承認的最高權威持完全否定態度。為了證實所謂神佛,其實是空無一物的虛幻假象,也為了對世人灌輸自己新的價值體系,信長不惜以火燒比叡山這樣冒天下大不韙的舉動向世俗示威。

當世究竟有多少人認同信長自創的價值體系尚待考證,但代表日本宗教最高權威的比叡山,卻頃刻間隨著那場大火灰飛煙滅,從此永遠在世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