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忠臣忠言不逆耳

在中國歷史上,有資格被譽為千古一帝的皇帝肯定不多,就算能找出幾個,大半也都有爭議。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共識最多、爭議最少的,那恐怕就非唐太宗李世民莫屬了。

但是,即便李世民能當之無愧地獲此殊榮,也並不表明他就是完美無瑕的。

無論李世民如何天賦異稟,才智過人,他身上也難免會有一些人性的弱點。

換句話說,李世民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傑出政治家,並不是因為他沒有弱點,而在於他有個辦法對治自己身上的弱點。

這個辦法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兩個字——納諫。

納諫這種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因為人都是愛面子的,沒有誰喜歡被人批評。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也不願意整天被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更不要說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了,他們通常更聽不進任何不和諧音。

然而,李世民偏偏就願意聽。

不但願意聽,而且還對此求之若渴,甘之如飴。

這並不是說李世民天生就是一個受虐狂,而是因為他深知這樣一些道理:“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借忠臣”;“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

鑒於隋朝二世而亡的歷史教訓,李世民一直具有非常強烈的憂患意識。他認為,倘若當皇帝的都像隋煬帝那樣“好自矜誇,護短拒諫”,那麽結果就是“人臣鉗口”,最終必然“惡積禍盈,滅亡斯及”。所以早在貞觀元年,李世民就一再對大臣們強調:“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必須極言規諫。”(《貞觀政要》卷二)

在李世民的極力倡導和鼓勵下,貞觀群臣諫諍成風,人人勇於進言。而其中對李世民影響最大、對貞觀善政貢獻最多、在歷史上享有“第一諍臣”之美譽的人,無疑就是魏徵。

魏徵曾經有過一個奇怪的言論。

他說他不想當忠臣。

不想當忠臣,難道還想當奸臣?

不,魏徵說,他想當一個“良臣”。

貞觀元年,當魏徵在朝堂上公然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李世民大為詫異:“忠臣和良臣有什麽區別嗎?”

魏徵說:“所謂‘良臣’,應該像稷、契、臯陶那樣,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而所謂‘忠臣’,只能像龍逄、比幹那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有其名。從這個意義上說,二者區別大了!”

李世民恍然大悟,“深納其言”,當即賜給魏徵五百匹絹。

魏徵的這番言論乍一聽很有顛覆性,其實只是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當臣子的固然要對君主盡忠,但這種忠卻不應該是愚忠,而是巧忠。也就是說,進諫並不是以一味蠻幹、面折廷爭為美,而是要講究力度、角度、限度,以君王樂於接受為前提,以剛柔相濟、恰到好處、切實可行為美。

《菜根譚》中有一句話說:“攻人之惡勿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過高,當使其可從。”魏徵的進諫,有時候就頗能體現這種中道的智慧。

比如貞觀二年,李世民曾經用一種頗為自得的口吻對大臣們說:“人們都說天子至尊無上,所以無所忌憚,可朕就不是這樣的。朕總是上畏皇天之監臨,下畏群臣之瞻仰,兢兢業業,猶恐上不合天意,下不符人望。”

李世民所說的固然是實情,可像他這樣自己說自己的好,未免就有點矜誇的味道,而且潛意識裏也是希望博得群臣的贊美。

這個時候,魏徵發話了。他說:“此誠致治之要,願陛下慎終如始,則善矣。”(《資治通鑒》卷一九二)

魏徵這話聽上去像是在贊美,實際上卻是在針砭。

因為它強調的是“慎終如始”這四個字。這就等於是說——陛下能這樣當然好,但是最好能保持下去;假如不能持之以恒,現在高興未免太早。

李世民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聽不出這層弦外之音。

這樣的進諫可謂寓貶於褒,既撓到了皇帝的癢處,又點到了皇帝的痛處,實在是含蓄而又巧妙。

類似的對話在貞觀五年還有一次。當時國內安定,天下豐稔,東突厥又徹底平定,整個大唐帝國一片欣欣向榮,李世民又對侍臣說:“今中國幸安,四夷俱服,誠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懼不終,故欲數聞卿輩諫爭也。”

這一次李世民的話就說得比較全面了,他一方面為自己取得了“自古所希”的歷史功績而自豪,但另一方面也表示了戒慎恐懼之心。

所以魏徵就說:“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魏徵並不對這種天下大治的喜人形勢歌功頌德,而是對皇帝居安思危的謹慎態度表示贊賞。這種發言顯然要比純粹的附和之詞高明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