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是聰明人的遊戲

除了李靖和尉遲敬德,還有一個初唐名將對李世民的恩威之術也體驗得非常深刻。

這個人就是李世勣。

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十二月,時任兵部尚書的李世勣突然患病,郎中給他開了一副藥方,說必須要用“須灰”做藥引子才能治病。所謂“須灰”,就是人的胡須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聽說這件事後,立刻前去探視李世勣,並且二話不說就剪下自己的胡須,把它賜給了李世勣。

可想而知,當李世勣雙手捧著這幾綹天下最尊貴的龍須時,內心是何等的感激,又是何等的惶恐!

他當即跪倒在地,“頓首見血,泣以懇謝”。

這副藥引子的份量實在是太重了!以至於李世勣不但感動得熱淚漣漣,而且把頭都磕出了血。可即便如此,似乎也遠遠不足以表達他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李世民寬宏地一笑,說:“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舊唐書?李勣傳》)

史書沒有記載李世勣是否因服用這副藥而得以痊愈,但是我們不難想見,當李世勣把這碗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龍須湯”喝進肚子裏的時候,內心肯定是無比激動、無比滾燙的。李世民的這幾綹胡須就算沒有對李世勣的身體發揮作用,也足以在他的內心深處發揮某種神奇的效用。

這種神效就是——一個深受感動的臣子在有生之年對皇帝死心塌地的忠誠。

在李世民的帝王生涯中,恩威之術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當時李世民已經病勢沉重,知道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於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給他交代政治遺囑。

在李世民的遺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世勣。

李世民對李治說:“李世勣才智過人,但是你予他無恩,恐怕難以使他效忠。我現在把他貶黜到地方,如果他馬上出發,等我死後,你就重新起用他為仆射;要是他遲疑拖延,你只能把他殺了!”

五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李世民一紙詔書頒下,把時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世勣貶為疊州(治所在今甘肅叠部縣)都督。

沒有人知道在接到貶謫令的那一刻,李世勣心中做何感想。

相信他肯定有過一瞬間的震驚和困惑。

然後就是一陣緊張而激烈的思考。

在皇帝病重、帝國最高權力即將交接的這一重大時刻,自己突然無過而遭貶,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李世勣不知道彌留中的皇帝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究竟是福是禍,但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一切都取決於他當下這一刻的選擇。

也就是說,是散朝後直接離開長安,趕赴疊州,還是暫時回到家中,靜觀事態演變?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問題。

經過片刻思索,李世勣很快做出了決定——他連家都沒回,連妻兒老小都來不及告別,徑直揣上詔書就踏上了貶謫之途。

聽到李世勣當天就起程前往疊州的消息,即將登基的太子李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而彌留中的太宗李世民也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李世勣被貶當月,李世民撒手人寰。次月,李治即位。登基僅三天後,李治就把李世勣擢升為洛州(今河南洛陽市)刺史兼洛陽宮留守;半個月後,又加開府儀同三司、並“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同年九月,正式拜其為尚書左仆射。

至此,所有的人肯定都會為李世勣當初所做的那個決定慶幸不已。

因為這個決定不但讓李世民父子避免了誅殺功臣的惡名,而且也為高宗一朝留下了一位忠肝義膽的開國元老和輔弼重臣。假如李世勣當初不是當機立斷,毅然離京,而是多一念遲疑,回家多耽擱幾天,那麽下面這一頁輝煌歷史,有可能就不會這麽快出現。

高宗總章元年(公元668年),李世勣以七十五歲高齡掛帥出征,一舉平定了高麗。這個曾經讓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和唐太宗李世民三個皇帝傾盡國力,終其一生都無法戰勝的強悍小國,終於匍匐在了須發皆白的老將李世勣的腳下,也匍匐在了大唐帝國的腳下。

此時此刻,唐太宗李世民倘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因為他在臨終前所走的最後一步棋,似乎仍然影響著他身後數十年的歷史。

假如當初沒有施展那一招先抑後揚、恩威並施的帝王術,李世勣能否對重新起用他的新天子李治感恩戴德呢?假如沒有貞觀二十三年“乍落乍起”的人生際遇,李世勣能否深刻意識到,只有在新朝再立新功,他才能福祿永固,富貴長保呢?如果沒有這一切,李世勣有沒有那麽強的動力在七十五歲高齡創造出平定高麗、鷹揚國威的歷史功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