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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沒有地方住。”

他們談了很久,終於談妥由托馬斯為安雅提供八個月的房租,還給了她一些生活費,讓她還能過一陣子。條件談好後,他們兩人都已經精疲力竭,翻身睡去了。第二天醒來,托馬斯幫著安雅收拾東西,給了她一些錢,她就獨自離開了。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托馬斯發現自己居然一點都沒有留戀,雖然他們在一起同床共眠,耳鬢廝磨地度過了很多親密的時光,雖然他們也同出共入,一起享受過那麽多美味佳肴。

他把盤子裏的食物都吃完了,侍者過來,要收走他前面的空盤子,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神了很久。

他起身在草坪上漫步消食,發現旁邊有三個外國人在那兒高談闊論,他不由得駐足聆聽。這會兒,說話的是一個商人模樣的美國人,“你們看看,這裏什麽都亂哄哄的,要花多少力氣才能恢復秩序?如果日本人贏了,這一切都會清理幹凈,他們知道應該怎麽管理一個國家。”美國人轉向了他:“艾德.羅林斯,來自於克利夫蘭,很高興認識你。”他又愉快地伸出手,向托馬斯介紹身邊的另外兩位,他們一個來自於英國,另一個來自於德國。托馬斯最後也做了自我介紹。

認識了之後,針對美國人剛才的一番言論,托馬斯提出了疑問:“那麽,就因為日本人更有秩序,更善於管理,你認為他們就有理由入侵別人的國家嗎?”

“對於我們來說會更好。”艾德輕佻地一笑。

“我聽說德國也很有秩序,很善於管理,”托馬斯很想嚴肅地討論這個問題,“那麽,應該由德國來管理美國嗎?”

“喂,等一下……”

“我們是幹得不錯,”德國人搶過了話頭,漢諾威大胡子後面漾開一個得意的笑,“但是,你們所有人都沒抓住重點。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日本人不是一個威脅,而猶太人卻是。可是,上海這裏,卻敞開大門任由他們進入,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國家會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好了好了,”英國人出來打圓場了,“上海是個自由港,在這裏,它對所有人都是歡迎的,這點不會改變。”

“猶太人除了幹活當勞力使,沒別的用場。”德國人冷傲地說道。

托馬斯盯著他,不能相信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而且,他們就像野貓一樣繁殖。”德國人又加了一句。

托馬斯合上了眼睛,腦海裏瞬間充滿了記憶。那些記憶,是如此的久遠,卻依然如此的強烈。這些記憶對於他來說太重要了,那是他個人的歷史,雖然現在那些記憶已經結了痂。那時他六七歲,一年前,他爸爸戰死在法國,此後,他和媽媽兩人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長得又瘦又小。那天,他媽媽出去給人家幫傭前,要求他把巴赫練習曲的前十首連貫地彈一遍,可他自己卻很想出去和小夥伴們玩耍。正當他悄悄地溜出去,跌跌撞撞地跑下階梯時,兩個白種女人剛好從門前經過。看到她們倆,小托馬斯已經膽怯畏縮了。她們有著鐵灰色的眼睛,脖子上纏著死去的狐狸。而且,她們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就像在看著一只小動物,帶點嫌惡,又有點感興趣。其中一個女人隨隨便便地對另一個說:“他們就像野貓一樣繁殖。”說完就仰頭走過去了,根本不管這話會不會被他聽到。他記得當時他又氣又怕,雖然年齡還小,但是他從小就懂事,知道這樣的話有多麽羞辱,他幾乎當即就想好了,絕不能把這話說給他媽媽聽,他媽媽已經受了太多罪了。

現在,他可以向這個德國人開口了:“先生,我覺得你這樣說,不像個紳士啊。”

“可我是對的。”德國人傲慢地說。

“行了,”英國人忍不住也介入進來,“我必須請你閉嘴了,在這個問題上,我站在你的一邊,格林先生。”這位先生對著托馬斯點了點頭,托馬斯突然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就是這位先生把邀請函塞到他的手裏的。這位先生又轉向德國人說:“你的話毫無根據,這裏是我的家,還是希望你停止這類言論了。”

“可是我相信你對猶太人一無所知。”德國人說道。

“這你就不對了,”英國人說著舉起了他的手杖,指了指遠處的一位先生,“那是和我有二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維克多.沙遜先生。他是我們尊貴的來賓,也是上海灘上非常活躍的人物。”這位一頭銀發的紳士又轉向了托馬斯:“正如我的這位朋友,格林先生。”

“事實上,”托馬斯沮喪地說,“我在公共租界可不受歡迎啊,我甚至不能站在餐廳或酒店的門口說話。”

英國人的神情十分憂傷:“啊,那是你們美國的規定,可不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