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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開了大門,那是一家光線昏暗的中藥鋪,店堂裏,一列列小抽屜從地板直抵天花板,一個木頭的櫃台,包著銅邊。店鋪的主人,是個矮胖的老派男人,留著稀疏的白胡子。看見她進來,擡了擡頭,問道:“小姐,吃過了嗎?”

“謝謝,吃過了。您呢?”

“我也吃過了。”他愉快地笑著,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她經常在他這裏和其他人接頭,這是一位謹慎的男人,這個地方非常安全。雖然他是一個忠誠的黨員,但他並不會因此而否定自我。他沒有讀過馬克思,有一次,他對她說:他死後會去見馬克思的,到那時候,馬克思他老人家自己會講給他聽。至於現在,要緊的是如何對付日本人。

他接過了她的方子,細細打量方子上老中醫那行雲流水般的字跡:“這個配方有點復雜,我建議你還是到客廳裏去休息一會兒,我給你叫杯茶。”

她點了點頭:“謝謝您了。”他們總是很小心,對話滴水不漏,即使是在只有他們兩人在場的情況下。

他把手伸到櫃台下,拉了一下把手之後,他打開了墻壁上的一扇隱形門,這扇門通向一間沒有窗子的內室,電燈開著,黃黃的燈光裏,可以看見靠墻擺放著黑色的木椅子和桌子。

只要他說給她叫杯茶,其實是指有人要見她。所以,等他在她身後關上門之後,她坐了下來,望著火盆裏一閃一閃的炭火,心裏充溢著溫暖的期待。被告知有人要見她,總會讓她感到一絲絲的激動,然後她會期待地等著,揣摩著那扇門被打開,會出現怎樣的一張新面孔。至少,那也意味著她又多認識了一個同伴。在他們這個秘密行動的組織裏,大多數的成員只認識他們支部裏的其他人,但是,因為宋玉花在杜家裏的位置,她的身份變得很敏感,她不屬於某個支部,她只認識她的上級,還有就是來和她秘密接頭的那些人。所以,有新的人來,總是令人感興趣的。

如果上天有眼,也許,有一天她將遇到她的另一半。一個和她一樣,有著自己的生活的男人,他們心意相通,平等相待。她總是在等待,等待這個人的出現。就像現在,當她在等待著接頭人的時候,這個願望再一次浮上心頭。為什麽不可能就在這裏,以這樣的方式遇見他呢?既然現在這場運動成了她生活的中心。雖然,她和杜月笙之間的契約,剝奪了她的自由,直到三十三歲。到那時,在他人眼裏,她已經是個老女人了,一個被拋棄的老女人,想到這裏,她不禁黯然神傷。但是,她總是相信,世界上一定會有一個這樣的男人的,這個男人在某一個地方,也在等待著她。這樣的念頭,從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就有了。也許是因為她從小念英語,讀了很多西洋小說,於是有了這麽一個西化的幻想。在她的生活裏,她從來沒有放棄這樣的夢想,因此,每次在等待一個秘密接頭的人的時候,在她的內心,都不免有隱隱的悸動。

她還記得剛加入的那幾個月,每次去參加組織活動,她總是又興奮又緊張,那是在一九三二年和一九三三年之間,秘密聚會的地點在新漁陽裏六號[17],對外這裏是外國語學校。這個學校的廣告時常出現在《民國日報》上,聲稱學校設有法語和俄語課程,其實,這所學校裏雖然經常擠滿了年輕人,但並沒有這些課程。這是一個共產黨員培育中心,直到現在,她時常還會去那裏參加高層的會議。

有意思的是,第一次接觸組織,卻是因為杜月笙。那時,他迷上了一位唱京劇的女演員,為了不讓剛剛娶進門的小老婆知道,他出門幽會時總是帶上宋玉花打掩護。為了討得美人歡心,杜月笙附庸風雅地在晚餐前請女演員喝咖啡。女演員選在了維也納咖啡館,傍晚時分,這裏是戲劇界人士的聚集地。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戲劇界人士中,有大量的左翼分子。不過,這個秘密,宋玉花不久就發現了。

幾乎一踏進咖啡館,杜月笙和女演員就在保鏢的簇擁下,消失在樓上的小包廂裏了。宋玉花看著他們上了樓,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在不需要的時候,像一塊破布一樣被拋棄在一邊,可她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她挑了一張空桌子,獨自縮進了一個靠角落的座位,盡管如此,她還是能感覺到別人好奇探尋的目光,杜月笙是上海的聞人。侍者端上了一壺茶,她默默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離她很近的另一桌上,坐著一桌子讀書人模樣的男女,他們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麽。“這就是我們為什麽要推出這個戲!”一個小個子男人激動地揮舞著手,他的頭發亂蓬蓬的,像一團茅草。“我們要開啟民智,讓人們看見外國勢力和國民黨是如何抽幹我們的鮮血的。就像你的電影,老白。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就能創造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