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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每天下班已經是深夜兩點鐘了,這種時候,在這個城市裏已經沒什麽地方好去了。所以,大多數的夜晚他只能回家,脫下演出服,換上他那套柔軟的連身衣——他不喜歡裁縫做的那套絲綢長衫。他會用一個小時來徹底放松自己,不用擺姿勢,不用管別人,他獨自一人,在自己的家裏,一頁一頁地翻看以前彈過的協奏曲和奏鳴曲。他到上海已經九十多天過去了,可他依然沒有懷念美國。雖然他時時會沉浸在對科利爾街的回想之中,尤其是在夜裏,當他獨自坐在這盞煤油燈散發出的小小的、溫柔的光暈之中的時候。戰後,在他們最貧寒的日子裏,每個停電的晚上,他守寡的媽媽每天晚上都點上一盞防風燈,他們提著燈,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後來,媽媽走後,家裏斷電的那幾天,他也在公寓裏點上了那盞燈。他離開家的時候,他把燈放進了櫃子。在上海蘇州河邊的一個舊貨店裏,他發現了一盞油燈,很像他以前的家裏有過的那一盞,他滿心歡喜地買下來,拿回了家。可華叔不喜歡,說這種燈現在已經過時了,而且還有可能著火。托馬斯沒理他,夜深人靜的時候會點上,油燈昏暗的光讓他覺得溫暖熨帖。

那些晚上,他自己估計了一下,感覺自己是有能力去追求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孩的,只要他能遇上一位。他有錢,在女人身上花得起。就算剛到上海的幾個月裏,他在青樓女子的身上花了很多錢,但他掙的還是比花的多。他把剩下來的錢很仔細地折好,放進衣櫃裏,塞在襯衫下面。這些襯衫被陳媽洗過熨過,疊得棱角分明,整整齊齊。三月裏的一天,他從衣櫃裏取現金時,華叔出現在門口。

華叔看了一會兒,說:“先生,給我看看。”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托馬斯有些生氣地回了他一句。其實,他在這裏沒有任何隱私,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他把裝著一點點錢的小包塞回那個並不隱秘的地方時,他心裏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先生,你給我一百,我回頭就給你一百零七。”

百分之七?托馬斯的胃口被吊起來了:“怎麽弄?”

華叔滿是褶子的臉變得嚴肅起來:“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的錢在裏面,那就是我的事了。”托馬斯反擊道,“怎麽弄的?”

華叔眯縫了眼睛:“賭局,在我家裏。”

“原來如此!你一定幹得不錯,還能有七分利息。”

“沒問題。”

“我明白了,”托馬斯想了想,從小包裏又抽出了一張百元鈔票。“小玩玩試試看,”他說著把錢遞上:“一個月,一百十。”

“一個月不行,三個月,七分五。”

“兩個月,八分五。”

“八分。”

托馬斯暗自思忖著。

“八分五?”華叔又重復了一遍,托馬斯點了點頭。

“能寫下來嗎?”華叔的臉上已經藏不住笑容了。

“寫下來,”托馬斯說,“就這麽說定了。”他把錢交給了華叔,關上了衣櫃。“還有,華叔,離我的東西遠點。”托馬斯裝出很嚴厲的樣子,他的大管家也裝得唯唯諾諾地答應了。但是,托馬斯現在明白了,這裏不過是個舞台,人們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像他自己也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他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了。

或者,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每個禮拜六,宋玉花都會去一趟市中心,去給杜月笙大太太配中藥。照顧這個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大太太,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這位老女人抽鴉片成癮,已經有很多年沒離開過她的房間了。她終日待在她的睡房裏,門窗緊閉,屋裏香煙繚繞。每次,宋玉花走進大太太的屋子之前,都要先深深地吸一口氣。這項任務落到宋玉花頭上,部分原因是沒有其他人願意接手,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活。不過,對於宋玉花來說,這份差事給了她每周一次的放風機會,這是她喜歡的。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市中心逗留,通常,委派給她的任務很快就能完成,於是,她就有好幾個小時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是被困在華格臬路[16]杜公館裏的犯人,雖然她時常被呼來喚去,但她多多少少還是能夠自由走動。尤其是在禮拜六,先生知道這一天她是要給大太太去拿藥的,所以每周的這一天,在夜晚到來之前,他從來不會指派她。

走在人行道上,她聽到兩個裹著皮草的俄國女人在吵架,聽到有男人們在說著英語,時不時地還能聽到些幾句德語和法語。這個城市的多樣化的勃勃生機讓她迷戀,雖然,眼下,外國人把上海隔成了一塊塊勢力範圍,各據一方,從中獲利。可是,當日本人的威脅步步逼近時,他們又視而不見,拒絕伸出援手。雖然她現在完全站在了共產黨的這一邊,但是在觀念上還是存在著分歧,最大的分歧之一就是共產黨的排外,在這一點上,和國民黨是一樣的。不過這種分歧她只會放在心裏,從不表露出來。她知道,有這樣的想法就是不明智的,說出來更是會招致危險,個人是不能逆潮流而行的。所以,她從來不說自己喜歡西方的音樂,也不說自己喜歡英語,雖然她的英語那麽流利。私下裏,她很慶幸,因為英語給了她另一種思維方式,那是和中文全然不同的方式。而且,無可否認的事實就是,正是因為她的英語能力,她才對杜月笙來說具有如此的價值,進一步來說,也是這個原因使得她現在對於左翼來說也具有價值,做一個臥底的價值。這是她的軟肋,她的被人利用之處,但同時也是她最強大的能力。但是,這一點不能多想,想多了就像整理一團絲線,越理越亂,沒有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