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範增之死

範增離開了滎陽楚軍大營,回到了楚國首都彭城,始終煩躁不安,從瞬息萬變、戎馬倥傯的軍旅生活中突然寂靜下來,多年郁積的往事如同地震後從海底翻卷上來的浪潮,陣陣洶湧。範增感覺口幹舌燥,內火中燒,漸漸不思飲食,只能進些粥湯。這一天,他不能入眠,半夜起來,仿徨不安心緒不寧,隱隱中有不祥的預感。於是範增齋戒沐浴,召喚蔔師取來了占蔔用的龜甲,親自用水洗滌,鑿孔,塗以蛋清,再放到火上灼燒,祈禱說:

“玉靈夫子,再拜灼燒玉身,神靈先知,唯神龜最信。範增雖然髦老年邁,豈敢忘記國家大事!眼下以惶恐之身有所問請。”

他首先為楚國占蔔,問道:“用兵之事,何時可以平息?”

占龜之兆,首仰足開,體相做外高內低狀,形神交錯紊亂。

範增默然,仰天長嘆。

又占蔔請問說:“範增罹病,有無危險?”

占龜之兆,首俯足閉,體相做折斷狀,形神內外散亂。

範增看了兆相,神情慘然,他招呼蔔師說:“請向前來。”

蔔師向前來,跪坐支起身子,沉心閉目,然後緩緩問道:“在下愚鈍,不敢請問天事,只敢以人事相問。君侯最初跟隨武信君(項梁),曾經獻策請求擁立何人?”

範增答道:“擁立懷王。”

蔔師問道:“武信君敗於雍王(章邯),君侯為何不預先告誡武信君?”

範增答道:“我事前已經有所勸告,武信君輕敵自負,聽不進去。況且,武信君敗時,我隨項羽在襄城作戰。”

蔔師又問道:“項王擅自殺害卿子冠軍宋義,君侯為何不加以阻止?”

範增憤然,急切說道:“哪裏的話!卿子冠軍,不過是以口舌之幸成為大將,又多外心私通齊國。當時,楚軍久留不進,師老兵疲,如果秦軍攻滅趙國,更加強大,我軍聞訊將會氣餒而喪失鬥志,結果必定失敗。在如此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除了項王還有誰能夠安定楚國,統率楚軍?”

蔔師說:“明白了。”繼續問道:“項王在新安坑殺秦軍降卒二十萬,君侯為什麽不加以阻止?”

範增回答說:“我固然是勸阻過,但是,項王也有他的不安,因為秦軍降卒心有怨恨,已經有所預謀。六國的吏民,遭受秦人砍頭、剖腹、斷肢、破胃的暴行,他們復仇泄恨之心,也淤積了二百年之久。想當年,秦軍曾經坑殺過四十萬趙軍降卒,新安之變,趙人最是不可忍。當時,項王意在懲罰首謀,憂慮的話才剛剛出口,將士們已經人人拔劍出鞘,沒有人可以阻止得了。蒼天有眼,如果認為諸侯們不可以處死二十萬秦軍,而處死四十萬趙軍的秦軍還可以十世殺戮二百萬諸侯軍,我範增是不敢苟同的。”

蔔師說:“項王殺死子嬰而焚燒秦王宮室,君侯為什麽不加以勸阻?”

範增回答說:“確是如此。秦王子嬰,是秦的公子,能夠寬赦不誅嗎?想想看,我楚國的先君懷王被秦欺詐客死秦國,楚王負芻被秦俘虜幽閉而死,項王的祖父項燕和叔父項梁也都死於與秦軍的戰鬥。再想想看,秦滅六國,諸侯王投降後誰能得以保全性命?子嬰豈能不以死來償還先祖的罪孽?秦的都城內外宮室遍布,朝宮巨大而不成體統,離宮都是仿造六國宮室,囚禁六國宮女,完全是用來炫耀秦國威風的建築,諸侯們能夠容忍其繼續存在嗎?滅秦諸侯各國,各自處理自己的恩怨,誰能加以阻止?”

蔔師又問道:“項王違背懷王之約而不把秦國封與漢王,君侯為什麽不加以勸阻?”

範增答道:“項王並非違約,而是計量功勞的結果。楚軍出動之時,北上救趙難,因為要正面抗擊秦軍主力;西去入關易,因為是乘虛而入。假使劉邦與宋義一道北上救趙,想來當是項王攻入關中,秦亡於楚。而劉邦與宋義救趙必敗,敗而秦軍進入彭城,楚也會亡於秦。緊要的是,劉邦進入關中以後,不回復成命而私自占領秦國,封閉函谷關阻止我軍進入,這是率先違約,並非項王先違約。”

蔔師又問道:“那麽,項王為什麽不就勢定都關中?”

範增答道:“為了保存懷王之約,昭示楚與漢分置於不同的地方。況且,項王的親信部下,沒有一位秦人,都是楚國本鄉本土的將士,誰能不思念故鄉啊?”

蔔師向前敬賀道:“蔔之於天而君侯左也,蔔之於人而天為右也。盡管如此,請問義帝死於江上之事,真的是侍衛們的暴行,抑或是誰支使所為?君侯知道這件事情呢,抑或是不知道?請再一次蔔問於心?”

範增不能回答。當晚,背上癰腫生瘡,七天後病逝[12]。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範增死前與蔔師的問答,宛若對自己一生中所參與的重大歷史事件的回顧總結,諸多不太明了的事情,都可以從他臨終之言得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