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宮外史下 第六八章(第2/12頁)

其次是鳳秀的女兒,住在壽康宮她的大姐那裏,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當年兩宮太後為穆宗立後,發生絕大的暗潮,慈禧太後所屬意的,就是鳳秀的長女。那知穆宗竟順從嫡母慈安太後的意旨,選中了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終於引起倫常之變,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後殉節,而慈安太後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鳳秀的長女,先被封為慧妃,光緒即位,以兩宮皇太後之命,封為穆宗敦宜皇貴妃,移居慈寧宮之西的壽康宮。這座宮殿在開國之初,是奉養太皇太後頤攝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嬪,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個養老院,而敦宜皇貴妃卻還不過三十出頭。

姐妹相見,敦宜皇貴妃又歡喜、又感傷,想起自己長日淒涼、通宵不寐的歲月,淚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飲泣,選秀女,又是為光緒立後,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強自收淚,按照宮中的規矩行事,聽從宮女指點她胞妹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如何答話。她就象素不相識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貴妃的架子,淡淡地問了幾句話,然後吩咐帶出去吃飯。

各宮妃嬪的夥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計算,多少斤肉,多少只雞鴨,自己帶著自己的宮女開小廚房。鳳秀的小女兒這時什麽身分也沒有,是隨著宮女一起進食,直到宮門下鑰,敦宜皇貴妃方始派人將她的妹妹喚到臥室中來,親自關上房門,轉臉相視,未曾開口,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見此光景,做妹子的心裏發慌,敦宜皇貴妃進宮之時,她還在繈褓之中,這位大姐根本沒有見過,陌生異常,所以愣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稱呼。

敦宜皇貴妃知道嚇著了她,便強忍涕淚,拉著她的手問:

“你還記得起我的樣子嗎?”

“記不起了。”

“當然記不起了。”敦宜皇貴妃說,“那時你還沒有滿周歲。

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鳳秀的小女兒怯怯地問:“日子過得好嗎?”

一句話又問到敦宜皇貴妃傷心的地方,低聲說道:“阿瑪怎麽這麽糊塗?坑了我一個不夠,為什麽又把你送了進來?”“奶奶原不肯報名的。阿瑪說,不能不報,不報會受處分,所以報了。”

“哼!這也是阿瑪自己在說。如果不打算巴結,又有什麽不能規避的?”敦宜皇貴妃問道:“你自己是怎麽個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遲疑著,無從置答,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我怕!”

“難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麽人過這種日子有個不怕的。”敦宜皇貴妃指著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綢緞針線說:

“做不完的活兒!一針一針,象刺在心上一樣!”

“這,這是給誰做的呀?”

“孝敬老佛爺。”敦宜皇貴妃說,“也不是我一個,那處都一樣。”

鳳秀的小女兒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嬪都以女紅孝敬慈禧太後,日日如是,該有多少?“老佛爺穿得了嗎?”她問。

“哼!還不愛穿呐!”敦宜皇貴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這樣兒,日子怎麽打發?小妹,你千萬不能葬送在這兒。”

小妹悚然心驚!但所驚的是她大姐容顏慘淡的神態,卻還不能體會到長年寂寂,長夜漫漫,春雨如淚,秋蟲嚙心的那萬種淒涼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為何有如此嚴重的語氣。

“別說你選不上,就選上了能當皇後,你以為那日子是人過的嗎?從前的蒙古皇後……。”

剛說到這兒,只聽有人突如其來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裏,嚇了一大跳,臉色都變白了。敦宜皇貴妃卻如經慣了似的,住口不語,只苦笑了一下。

“誰啊?”

“是玉順。”敦宜皇貴妃說,“她在窗子外頭‘坐夜’”。

“幹嗎這麽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小妹說得不錯。玉順是敦宜皇貴妃的心腹,為人謹慎,深怕隔墻有耳,多言賈禍,所以遇到敦宜皇貴妃發牢騷、說閑話過了分的時候,總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這話她不便跟小妹說破,怕她替自己擔心,只凝神想了想說:“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

“行嗎?”小妹問道,“內務府的嬤嬤說,宮裏有宮裏他規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能混扯。”

“不要緊!你在我床前打地鋪好了。”

於是喚進宮女來鋪床。床前打兩個地鋪,小妹與宮女同睡。姊妹倆因為有那名宮女在,不便深談,卻都輾轉反側,不能入夢,一個有擇席的毛病,一個卻是遽見親人,勾起思家的念頭,心潮起伏,再也平靜不下來。

半夜裏宮女的鼾聲大起,越發攪得人意亂心煩,敦宜皇貴妃便輕輕喚道:“小妹,你上床來,我有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