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3/8頁)

一開始,希爾試圖忽略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希望它能像馬斯基林的魔術手帕般自動消失。但它揮之不去,而過去的慰藉——女人、酒精、拳頭或娛樂遊戲,都已無法讓他快活起來。有時,他覺得一定是自己膽怯了,但又馬上拒絕承認。問題不在他身上,這種影響一定來自別的因素。

不論這個因素是什麽,整個夏天他都苦惱不已,唯有全心投入魔術幫的任務,才能讓他找回過去舒服的感覺,而令他驚訝的特別是在和劉易斯一起工作時。唯有這些時候,他才會開懷大笑。

行事一向循規蹈矩的傑克·福勒中士就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他是個軍人,而他的軍隊正在戰場上,如此他便心滿意足了。盡管魔術幫的工作對他來說有點困難,並不符合他所受的訓練,但總好過把時間浪費在先前他負責的補給庫房上。這個小組在接到任務後,總是特立獨行,沒有固定的形式。負責人馬斯基林和下屬親密無間,也從來不檢查他們的服裝儀容。於是,在這裏各種服裝百花齊放,而軍隊中最基本的禮節——立正敬禮,也早已成為一種奇怪的遺俗。

有時候,當某支新部隊抵達此地,唱著歌、精神抖擻地列隊大步進入駐紮地時,他會站在一旁,興高采烈地看著。他長久渴望的只是加入一支正式的戰鬥部隊,是在烈日下行軍以考驗自己的體能,是整齊劃一的歌聲。

然而,現在的他只能盡量適應這混亂失序的一切,像不小心闖入妓院的紳士般超然獨立於魔術幫的成員間。盡管沒人要求,他身上的軍服永遠是筆挺的,而且他絕不會忘記行軍禮——或者說,即使在他不願因行軍禮而被人嘲諷或奚落時,他也會在適當時刻在心中默默行禮,想象自己的右手畫出一道弧線落在眉邊,同時忍住積習已久的沖動,讓右手緊緊地貼在身邊。他一心想在單位中豎起好榜樣,就算根本沒人效仿也無所謂。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當他漸漸與小組裏的人熟悉起來,被他們取了個“米字旗”的綽號後,他竟開始以成為這奇怪團體的一員為榮了。馬斯基林及其部下都具有一種純真的特點,讓人不禁喜愛他們,即使他這種固執守舊的傳統派也不例外。他甚至產生了保護他們的念頭,希望他們能夠遠離他再熟悉不過的傳統軍隊規矩。盡管軍隊裏充滿流氓惡棍,魔術幫卻是由一群被軍隊拋棄的人組成,而成為一名不合常規者竟有種說不出的興奮感。

為了向馬斯基林、善解人意的諾斯和所有組員證明,如果他願意,也可以成為他們的一員,他留起了胡子,長度遠超軍方規定,也開始在脖子上打起鮮紅的領巾。這些都是可怕的非制式裝扮,而且很不舒服,但在這裏卻是必需的。不過,在有事必須進城的時候,他還是會把領巾摘掉。畢竟,有些時候還是得合乎禮儀。

希爾和福勒是兩個極端,介於他們之間的其他組員也都有相似的感覺。他們哪兒也不適應,卻能在此緊密相聯,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專長領域中挑起重擔。格雷厄姆以拿鐵錘的強壯手臂,接管所有與木頭有關的工作;羅布森習慣把眼鏡往上一推,然後如魔法師一樣在紙上變出許多奇妙的東西。他們和正規部隊的聯系,就只剩“米字旗”福勒這個渠道。有時他們會覺得這個人行為有點可笑,特別是在他謹守古板的軍規時,但畢竟他也有酒量過人的優點,也是時時提醒他們如何與軍方對抗的百科全書,盡管每次他都不忘加上一句:“我個人是不會做,也不建議任何人做,不過……至於希爾……”邁克爾·希爾是個麻煩人物,總讓他們展現出巨大的包容心,可話說回來,他們有時倒覺得這個人挺有趣。幾乎任何工作都有他的份兒,而他雖經常大聲抱怨,卻總能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雖然沒人提議,也非出自有意的決定,他們幾個卻總聚在一起,不論工作或休息。完成任務的驕傲使他們緊密結合,他們用“幫派”一詞自稱,把自己想象成一群桀驁不馴的藝術家,享受這種共同對抗嚴厲軍規的感覺。但事實上,他們早已成為一個組織健全的團體。

然而,那位憂郁的畫家菲利普·湯森德仍保持疏離。無論其他人怎麽努力把他拉進這個群體,他卻始終抗拒,不加任何解釋地獨來獨往。盡管他老是神秘兮兮和無限陰郁,平日卻能一直保持禮貌待人,也總能妥善完成手邊的任務。因此,小組其他人最後也就習慣了,決定放任他獨行。

整個夏天湯森德都在拼命作畫,在一張張畫布上以各種強烈色彩繪下醜陋的人物。他畫的是超現實的戰爭:沒有手的士兵在沙漠中打球、血淋淋的骷髏身著盛裝閱兵、正與沙漠融為一體的屍體。有一次法蘭克·諾斯想和他套近乎,便問他為何總在描繪死亡。“我沒有,”他回答,“我畫的是生命的外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