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隨著車輪的瘋狂滾動,小白樓跌跌撞撞撲入了白雲森眼簾。那白生生的一團在黑暗中肅然立著,整座樓房和院落一片死寂。街上的交通已經斷絕,軍部手槍營的衛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大街上一直排到小白樓門廳前。衛兵們頭上的鋼盔在星光和燈光下閃亮。雪鐵龍馳入院落大門,還沒停穩,黑暗中便響起了洪亮的傳呼聲。

“三一二師白師長到!”

白雲森鉆出轎車,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廳台階上的手槍營長周浩,疾走幾步,上了台階:

“出什麽事了?深更半夜的接我來?”

周浩眼裏汪著淚,哽咽著道:

“軍……軍長……”

“軍長怎麽啦?”

“軍長殉國了!”

“什麽?怎麽回事?快說!”

門廳裏響起了腳步聲,一個沉沉的黑影驟然推到了白雲森和周浩面前。周浩不敢再說,急忙抹掉了眼窩裏的淚,筆直立好了。

“白師長,請,請到樓上談!”

來人是副官長許洪寶。

“老許,究竟出了什麽事?”

許洪寶臉色很難看,訥訥道:

“軍長……軍長殉難了。哦,上樓再說吧,畢副軍長在等你呢!”

白雲森一時很茫然,恍若在夢中。好端端一個軍長怎麽會突然死了?七八個小時前,他還在九丈崖前沿指揮所神氣活現地發布命令呢,怎麽說死就死了?這麽一頭狡詐而兇猛的獅王也會死麽?他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他認定,在整個新二十二軍,沒有誰敢對這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下手的。可眼前的陣勢又明明白白擺在這裏,他深更半夜被軍部的雪鐵龍從東線前沿接到了小白樓,周浩和許洪寶也確鑿無誤地證明了軍長的死亡,他還能再懷疑什麽呢?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死了,一甭管是怎麽死的,反正是死了。這頭獅王統治新二十二軍的時

代結束了,盡管結束得很不是時候。他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哀,只覺著胸中郁郁發悶,喉嚨口像堵著什麽東西似的。

樓梯口的壁燈亮著,紅漆剝落的扶手上躍動著縷縷光斑。他扶著扶手,一步步機械地向三樓走,落滿塵土的皮靴在樓梯木板上踩出了一連串單調的“哢哢”聲。

“想不到軍長會……唉!”

聲音恍惚很遠,那聲嘆息淒婉而悠長,像一縷隨風飄飛的輕煙。

“兇手抓到了嗎?”

他本能地問,聲音卻不像自己的。

“什麽兇手哇?軍長是自殺!”

“自殺?軍長會自殺?”

“是的,畢副軍長也沒想到。”

他搖搖頭:“唉!軍長咋也有活膩的時候?!”

這一切實際上都無關緊要了。不管是自殺還是被殺,反正軍長不會再活過來了。從他跨進軍部小白樓的時候開始,新二十二軍將不再姓楊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當即在心中命令自己記住:軍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然而,樓梯上,走道上,乃至整個小白樓都還殘留著軍長生前的氣息,仿佛軍長的靈魂已浸滲在樓內的每一縷空氣中,現在正緊緊包裹著走進樓裏的每一個人,使每一個人都不敢違拗軍長的意志而輕舉妄動。

軍長一定把自己的意志留下來了,他被接到這裏,大約就是要接受軍長的什麽意志的。軍長自斃前不會不留下遺言的。這頭獅王要把新二十二軍交給誰?他不會交給畢元奇的,畢元奇統領不了這幫陵城子弟,能統領這支軍隊的,只能是他白雲森。

新二十二軍要易手了。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悄悄摳開了槍套上的鎖扣。

可能要流點血…或者是他和他的三一二師,或者是楊皖育和楊皖育的三一師,也或者是畢元奇和他的親信們。

自然,在這種時候,最好是不要發生內亂,最好是一滴血都不流。大敵當前,新二十二軍的每一個官兵都必須一致對外,即便要流血也該在突圍之後,到看不見日本人的地方去流,免得叫日本人笑話。

他決不打第一槍。他只準備應付任何人打出的第一槍。

胡亂想著,走到了三樓軍長臥室門口。門半開著,一個著軍裝的背影肅然立著,他對著那肅然的背影,習慣地把靴跟響亮地一碰,筆直一個立正:

“報告軍長……”

話一出口,他馬上覺出了自己的荒唐,軍長已經死了,那個肅立者決不會是軍長。

肅立者是副軍長畢元奇。

畢元奇轉過身子,向門口迎了兩步。

“哦,雲森兄,請,裏面請。”

他走進房間,搭眼看到了軍長的遺體,遺體安放在臥室一端的大床上,齊胸罩著白布單,頭上扣著軍帽,枕頭上糊著一灘黑血。

他撲到床前,半跪著,俯在軍長的遺體上,不知咋的,心頭一陣顫栗和酸楚,眼圈競紅了。

“軍長,軍長!”

他叫著,兩行清淚落到了白布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