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其實,已沒什麽可以商討的了,為了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了這座古老的城池,新二十二軍除了向日軍投降,別無出路。他明白,畢元奇也明白,因此.他完全沒必要再多費口舌向畢元奇解釋什麽了——這位副軍長比他明白得還早些。

他把擬好的投降命令從辦公桌的抽屜裏取出來,遞給了畢元奇:

“看看吧,同意就簽字!”

畢元奇看罷,愣愣地盯著他:

“決定了?”

“決定了。”

“是不是把團以上的軍官召來開個會再定呢?這事畢竟關系重大呵!”

“不必了!正因為關系重大,才不能開會,才不能讓他們沾邊。在這個命令上簽字的只能是你我,日後重慶方面追究下來,我們承擔責任好啦!”

畢元奇明白了楊夢征的良苦用心,長長嘆了口氣:

“夢征大哥,這責任可不小哇,鬧不好要掉腦袋的!六十九軍軍長石友三去年十二月就被重慶方面處了死刑……”

楊夢征陰陰地道:

“那我們只好做石友三第二、第三嘍!”

“我的意思是說,是不是再和三一二師的白雲森和三一一師的楊皖育商量一下呢?這麽大的事,我們總得聽聽他們的意見才是。皖育是你的侄兒,咱們不說了,至少白師長那裏……”

楊夢征火了:

“我已經說過了,不能和他們商量!這不是他媽的升官發財,是賣國當漢奸呵!你我身為一軍之長,陷進去是沒有辦法,我們怎能再把別人往裏拖呢?投降是你和許副官長最先提出來的,你若不敢擔肩胛,那咱們就打下去吧,我楊夢征已打定主意把這副老骨頭葬在陵城了!”

畢元奇無奈,思慮了好半天,才摸過楊夢征的派克筆,在投降命令上簽了字。

畢元奇總歸還是條漢子,楊夢征接過畢元奇遞過的派克筆時,緊緊握住了畢元奇的手:

“元奇兄,新二十二軍交給你了,一切由你來安排吧!改編之後,不願留下的弟兄,一律發足路費讓他們走,千萬不要難為他們。”

“我明白。”

“去吧,我要歇歇,我太累了,太……太累了……”

他未待畢元奇離開房間,就頹然倒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了……

楊夢征無論如何也忘不了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八日的那個黎明。

那個黎明是從槐樹林的枝葉梢頭漏下來的,稀稀啦啦,飄忽不定,帶著露珠的清涼,也帶著絲絲縷縷的惆悵。那夜,他一直沒睡,就像今夜一直未睡一樣。他當時就有一種預感,覺著在自己生命的旅途中要發生點什麽事。新二十二軍開到徐州北郊整整三十六小時了,五戰區長官部在三十六小時中,至少下達了四道命令,一忽兒把他劃歸湯恩伯軍團,一忽兒又調給孫連仲的第二集團軍……最終,哪兒也沒讓他去,而是要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原地待命。他當時並不知道那些集團軍司令們不願要他,還以為戰局發生了變化,李司令長官要把新二十二軍派到刀口上用哩!

他焦慮不安地等待著,有幾個小時幹脆就守在電台和電話機邊上。等到後來,他覺著有點不對頭了,走出帳篷,到槐樹林裏去散步。直到天朦朧發亮的時候,畢元奇從徐州五戰區長官部趕來,才沮喪地向他們講明了真情。

他一下失了態,狂暴地大罵李宗仁,大罵湯恩伯,大罵那些集團軍司令們……

那是他和新二十二軍恥辱的日子。

他永遠也忘不了。

今天,同樣的命運又落到了新二十二軍頭上。他剛剛簽署了一個恥辱的命令,新二十二軍萬余弟兄的血因此而自流了,他楊夢征也在簽署這個命令的同時,又回到了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八日悲哀的原地。新二十二軍從此之後,將被重慶中央宣布為叛軍,取消番號,他這個中將軍長又成了倒戈將軍。

他知道,重慶方面絕不會寬恕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的。新二十二軍在往昔的內戰中兩次反叛,委員長都是耿耿於懷的。日後抗戰勝利,委員長絕不可能因為他曾使一座古城免於毀滅,曾使二十二萬和平居民得以生存,而認可他的投降。由此想到:暫七十九軍的孫真如率全軍投敵,依附汪偽,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孫真如也和他楊夢征一樣,靠民間武裝起家,也和蔣委員長幹過。不同的只是,他楊夢征投降是被迫的,而孫真如怕是談不上被迫;此人早年就和周佛海、任援道有聯系,如今,南京偽政府成立,和平建國軍豎旗,他早晚總要投過去的。

新二十二軍走到如今這一步,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新二十二軍的弟兄們對得起他,他卻對不起他們。他知道,弟兄們大都是不願當漢奸的,他不但背叛了中央,也背叛了他們。盡管他為了弟兄們的將來留了一手,可內心的愧疚卻還像烏雲一樣驅趕不散。萬余弟兄用鮮血和性命洗刷著他的恥辱,而他卻在最後關頭下令投敵附逆,就沖著這一點,他也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