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點四十五分,李蘭闖進了軍長的臥室,發現這個做軍長的舅舅陰沉著臉,趴在大辦公桌上寫著什麽。她一進門,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筆放下了,把鋪在桌上的幾張寫滿了字的紙草草疊了疊,塞進了抽屜裏。她以為舅舅在起草作戰命令、安民告示之類的文稿.便沒疑心,只隨便說了句:

“舅,都這麽晚了,還寫個啥?趕明兒讓姜師爺寫不行?!”

往日,新二十二軍的重要文告大都出自姜師爺之手。姜師爺是晚清的秀才。從楊夢征做旅長時,就跟楊夢征做幕僚了。

楊夢征笑笑說:

“師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這麽多,這麽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蘭拍手叫道:

“那,我給舅舅薦個女秀才,準保比姜師爺高強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見過的那個《新新日報》的記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過大學堂。”

楊夢征揮揮手,打斷了李蘭的話頭:

“好了,蘭子,別提那個女秀才了,舅舅現在沒心思招兵買馬!來,坐下,我和你談點正經事!”

“你不聽我的話,我也不聽你的正經事!人家傅薇對你敬著哩!甭看她說話尖辣,心裏可是向著咱新二十二軍!會一散,她就寫文章了,明日《新新日報》要登的!”

“我也沒說她不好嘛!”

“那,你為啥不準她到東郊前線探訪?!舅,你就讓她去吧,再給她派兩個手槍營的衛兵!昨兒個,我都和周浩說過了,他說,只要你一吐口,莫說兩個。十個他也派!”

楊夢征嘆了口氣:

“好吧,別攪了,這事明天——一咱們明天再談,好不好?”

“明天你準保讓她去?”

楊夢征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要李蘭坐下。

李蘭坐下了。直到這時,她都沒發現舅舅在這夜的表現有什麽異樣。自從隨陵城慰勞團到了徐州之後,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邊,親眼見著舅舅在一場場惡戰中擺脫噩運,度過難關。舅舅簡直像個神,好像無所不能,軍中的官兵敬著舅舅,她也敬著舅舅。她從未想過把死亡和無所不能的舅舅連在一起。

她大意了。

舅舅顯得很疲憊:

“蘭子,自打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到徐卅l,你跟著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勸也勸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沒辦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幾了,也該成個家了。我知道你這三年也不都是沖著我這舅舅來的,你對白雲森師長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攔你,是因為……”

她垂著頭,擺弄著衣襟,怪難堪的。

“過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來,白師長還是挺好的,四十七歲,妻兒老小又都死於國難,若是你沒意見,我替你過世的母親做主.答應你和白師長的這段姻緣,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場!”

她過了好半天,才擡起頭:

“白……白師長也……也許還不知道我……我有這意思!”

楊夢征搖搖頭:

“白師長是新二十二軍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會不知道?笑話了!”

過後,楊夢征又嘮嘮叨叨向外甥女講了白雲森一大堆好話,說白雲森如何有頭腦,有主見,如何靠得住,說是嫁給白雲森,他這個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沒注意。她根本沒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時,也安排了自己和新二十二軍的喪事。

她告退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多鐘,出門正撞上手槍營營長周浩趕來向楊夢征報告。

周浩清楚地記得,他跨進軍長臥室大門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分,這是不會錯的。從位於貝通路口的大東酒樓到軍部小白樓,雪鐵龍開了十五分鐘。他是嚴格按照軍長的命令.十一點整撤除警戒返回軍部的。下了車,他在軍部大院裏見到了許副官長,打個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便進了小白樓門廳,上了三樓。他知道,在這激戰之夜,軍長是不會在零點以前睡覺的。

果然,軍長正在落地窗前站著,他一聲報告,軍長緩緩轉過了身子:

“回來了?”

“哎!”

他走進屋子,笑嘻嘻地道:

“軍長,替你吃飽喝足了。”

軍長點點頭:

“好!回去睡吧!”

他轉身要出門時,軍長又叫住了他:

“回來!”

“軍長,還有事?”

軍長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

“浩子,你往日盡偷老子的手槍玩,今天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著軍長甩在桌上的槍不敢拿,眨著小眼睛笑道:

“軍長,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時偷過您的槍玩?您可甭聽許副官長瞎說!這家夥說話靠不住哩!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