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英譯本

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是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的一部名著,也是最早被翻譯成英文的著作之一。馮先生在《三松堂自序》中談到這本代表作時說:“聽說一直到現在在西方各大學中,講中國哲學史的,都還以這部書為依據。這是因為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新的外文的《中國哲學史》出現。”(《三松堂自序》,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30頁)馮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離《中國哲學史》上冊英文本問世(1937年)已將近半個世紀了。

馮著《中國哲學史》分上下冊,上冊(《子學時代》)由神州國光社於1931年出版,1934年上冊和下冊(《經學時代》)全部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該書出版後,不僅受到中國學界的高度評價,也引起了海外學者的關注。隨著英譯本的出現,它逐漸成為西方學者研究中國哲學的必讀書。

馮著上冊的英譯本於1937年由北京的法文書店出版(1952年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再版),下冊的英譯本1953年由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前後兩冊的出版時間相隔如此之長,主要是由於戰爭和動蕩的政治局勢。英譯者是美國漢學家蔔德(Derk Bodde)。

蔔德於1930年哈佛大學本科畢業後繼續留校攻讀漢學方向的研究生,1931年他獲得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來到北京進修,從此在北京度過了六年時光。蔔德進修的主要科目是中國哲學史,所以一到北京就去拜訪馮友蘭並在清華旁聽他的相關課程。馮先生回憶說:“我在清華講中國哲學史的時候,有一個荷蘭裔的美國人蔔德,在燕京大學當研究生。他的名字掛在燕京,但是來清華聽我的課。那時候,《中國哲學史》上冊,已經由神州國光社出版。蔔德向我建議說,他打算用英文翻譯我的《中國哲學史》,請我看他的翻譯稿子。他翻譯完一章,就把稿子給我看一章。到1935年左右,他把上冊都翻完了。那時候,有一個法國人Henri Vetch(魏智)在北京飯店開了一個販賣西方新書的書店,名叫‘法國書店’。他聽到蔔德有一部稿子,提議由他用法文書店的名義在北京出版。蔔德和我同意了,他拿去於1937年出版。”(《三松堂自序》,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29頁)蔔德的譯序寫於1937年5月18日,離盧溝橋事變不到兩個月。抗日戰爭爆發後,馮友蘭隨清華向內地遷移,蔔德則返回美國,下冊的翻譯工作只得高高掛起。

抗戰勝利後,機會來了。馮先生回憶說:“到1945年日本投降,我在昆明接到蔔德的來信說,他現在美國本薛文尼(賓夕法尼亞)大學,已經向洛氏基金請到一筆款子,算是捐給這個大學。這個大學用這筆款請我於1946年去當個客座教授,講中國哲學史,主要是同他合作,繼續翻譯《中國哲學史》的第二部分。我答應了,於1946年9月到本薛文尼(賓夕法尼亞)大學,繼續翻譯工作。……到1947年暑假,蔔德的翻譯工作沒有完成,但是我的任期已滿,不得不離開。”(《三松堂自序》,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29頁)翻譯工作又一次中斷。

好在1948年秋蔔德獲得了富布萊特獎學金,作為訪問學者再次來到了北京,下冊的翻譯工作再一次得以繼續。當時中國正處於大變局的時代,馮友蘭和蔔德的合作注定還要經歷一番波折。馮先生繼續回憶說:“蔔德住在北京,經過平津戰役,在圍城之中,繼續他的翻譯工作,到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已經翻譯完畢。他看見中美關系不好,恐怕交通斷絕,就帶著稿子回美國去了。此後音信不通。一直到1972年郵政通了,我才知道,這部《中國哲學史》英文稿,包括以前在北京出版的那一部分,都已經由普林西頓(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於1952年(按:應為1952—1953年)出版。”(《三松堂自序》,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30頁)馮友蘭大約未必知道,其大著的英譯本自出版後不斷重印,到1973年已經印刷了7版。

Habent sua fata libelli——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說:書也有命運。至於人的命運,則更是風雲莫測。1978年10月,第一個美國學術代表團訪問中國,蔔德是成員之一,據代表團團長余英時記載,“自從代表團組建以來,馮友蘭就是他最想見的人。盡管我們反復要求,但馮從未露面。”(《十字路口的中國史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頁)直到1980年代馮友蘭走出“文革”陰影,兩位合作者才於隔絕三十年後再次見面。

《中國哲學史》本來是為中國學人而寫的專著,現在要翻譯成英文,內容宜乎有所調整。

為了便於西方讀者接受,蔔德在征得馮先生同意後在翻譯中對原著做了一些增刪。首先是在正文之外增加了五個輔助部分:譯者前言、中國哲學家年表、參考書目、索引、戰國地圖。正文中的增加主要是背景知識,有些直接加在正文中,有些則以譯注的形式放在頁下。如講到墨子的時候,蔔德有頁下注雲:“墨子的本名是墨翟,放在很多哲學家名字中的這個子(Tzu)字——如墨子、莊子等等——並不是他們名字,而是一種尊稱,意思是‘墨大師’、‘莊大師’。”(英文本上冊76頁)在講到孟子貴王賤霸的思想時,蔔德的注釋是這樣的:“周朝的統治衰落後,它的權威被一些強有力的諸侯僭越,這些諸侯淩駕在其他諸侯之上,多次召集聯盟會議,就被稱為‘霸’(Pa)。根據傳統的算法,春秋時期共有五霸:齊桓公(公元前685—643)、秦穆公(公元前659—621)、宋襄公(公元前650—637)、晉文公(公元前635—628)、楚莊公(公元前631—591)。”(英文本上冊112頁)除了這一類介紹背景的文字,蔔德也會偶爾就翻譯問題出注,例如關於人性問題,告子有一個重要觀點:“生之謂性”(《孟子·告子上》);蔔德將這句話譯成“That which at birth is so is what is called nature”,又出一注釋道:“這句話意思含混,是中國哲學文獻中最難確切傳達的觀點之一,關於對它的多種解釋,讀者可以參閱理查茲(I.A.Richards)的《孟子論心性》(Mencius on the Mind)一書的第23至28頁。告子認為人性無所謂好壞,也不牽涉道德問題。他這句話大概就是說人性就是人生下來的時候所具有的性情,其中不含有孟子所說的那種道德品質。關於告子觀點的詳細論說,可以參見本書下文第七章《戰國時之百家之學》中有關告子的部分。”(英文本上冊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