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克與兩份魯迅英文小傳

姚克(1905—1991)是現代戲劇家、翻譯家,曾和魯迅有近四年的交往。1936年10月魯迅去世後,姚克在悲痛之余,用英文撰寫了《魯迅的生平與著作》(Lu Hsun:His Life and Works)一文,簡要而全面地介紹了魯迅一生的成就。該文很快刊登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月刊《天下》(T'ien Hsia Monthly)第三卷第四期(1936年11月)上,對於西方人了解魯迅其人其作起到了積極的宣傳作用。在姚克看來,魯迅的一生可以用他本人的一句話來概括:“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墳·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姚克把這句話作為整篇小傳的題記。

在此之前,姚克還曾協助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撰寫過一份魯迅英文小傳,刊登在美國《亞細亞》(Asia)雜志1935年1月號上。斯諾1928年來華後,在中國各地采訪並撰寫了大量新聞稿,但在這一過程中他逐漸認識到,光靠新聞報道還不足以呈現中國的全貌和中國人的深層心理,於是從1931年起他嘗試動手翻譯一些現代中國小說,魯迅自然成為他的首選。但是他的中文能力畢竟有限,一個精通英文的中國助手看來是必不可少的。1932年秋斯諾在上海結識了姚克,姚克早年畢業於美國教會創辦的東吳大學,又酷愛中國文學,兩人一見投緣,很快開始合作翻譯魯迅的作品。據姚克回憶,具體的合作是這樣的:“我盡量忠實地翻成‘直譯稿’,再由斯諾把它修改成流暢的‘二稿’,然後我們二人把二稿和原文勘對,逐字逐句地推敲,務求其忠實流暢,兼而有之。”(《從憧憬到初見——為魯迅先生逝世三十一周年作》)二人最初合作翻譯的《藥》完成後,經過接洽被《亞細亞》雜志接受。為了讓美國和其他西方讀者更好地了解魯迅,二人在雜志社的建議下由斯諾執筆撰寫了一份魯迅評傳。既然是傳記,最好附上照片,為此魯迅專門去了一趟照相館,並在1933年5月26日的日記中留下一句記錄:“同姚克往大馬路照相。”魯迅的日記一向簡略,此事更為具體的情況必須看姚克的回憶:“魯迅先生給我們的幾張照片都不夠好,《亞細亞》的編者請我們找一張比較好的;最簡單的方法是陪他去照一張。所以我就和魯迅先生約定,於五月二十六日(一九三三年)到南京路先施公司後邊的雪懷照相館去——並不在大馬路。我和雪懷照相館的東主林雪懷相識,預先言明要攝到滿意為止。他非但替魯迅先生拍了幾個樣子,還拍了一張我和魯迅先生的合影。洗印之後,我從底樣中選了一張最好的,寄到美國去,後來登在《亞細亞》雜志上。魯迅先生逝世後,掛在萬國殯儀館靈堂上的那張大照相,也就是從這張照片放大的。”(《魯迅日記的兩條詮注》)1936年斯諾編輯的《活的中國: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Living China: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出版時收入了魯迅的小傳,但照片沒有同時收入。該書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魯迅的小說”(Stories by Lu Hsun),除了《藥》之外,還有《孔乙己》、《一件小事》、《祝福》等小說,這都是斯諾和姚克合作的成果。第二部分是“其他中國作家的小說”(Stories by Other Chinese Writers),收入茅盾、丁玲、柔石等人的作品。魯迅的英文小傳放在第一部分“魯迅的小說”的最前面。

姚克雖然早在中學時代就讀過魯迅的作品,但一直沒有見過這位心儀的大作家。現在由於協助斯諾進行翻譯工作,姚克有了接觸魯迅的機會。為了得到翻譯和出版許可,他於1932年底給魯迅寫了封信,很快就得到了魯迅的回復。姚克回憶說:“我們冒昧的請求,他竟一口答應了!我還記得他用的是一幅素箋,措辭很簡潔、直爽,也很客氣,但沒有尺牘慣用的客套。這封信後來由斯諾寄給美國的出版社,作為翻譯權的憑據;可惜當時我們沒有影印一個副本,所以《魯迅書簡》給我的信中獨缺了這一封信。”(《從憧憬到初見——為魯迅先生逝世三十一周年作》)根據《魯迅日記》,我們現在只知道這封信是魯迅於1932年12月3日寫的,這是姚克和魯迅直接交往的開始。後來他們又在內山書店初次見面,討論翻譯中遇到的各種問題,時間是在1933年3月。此後直到魯迅去世,他們一直保持著比較密切的交往。魯迅晚年寫給姚克的書信有三十三通之多,是最好的書面證明。魯迅去世後,姚克擔任了葬禮的司儀並參加了“魯迅紀念委員會”的工作。

為魯迅做英文小傳無疑也是紀念工作的重要環節。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姚克這篇小傳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是記錄了魯迅晚年的幾次談話。姚克喜歡魯迅的小說,為他發表《離婚》後就停止小說創作感到無比遺憾,並以1925年作為魯迅創作的分水嶺,前期以小說和學術作品為主,後期以雜文創作為主。當被問到為什麽停止小說創作時,魯迅回答說:“上海像一只大火爐(furnace),只要在這裏生活,就不可能靜下心來寫小說。我即便能寫出來,恐怕也沒有出版社敢接受。但是這裏用於寫雜文的題材和靈感卻很多,我除了繼續寫雜文、搞翻譯外還能做什麽呢?”魯迅一向主張不硬寫,不寫不熟悉的東西,只幹能幹的事情:“現在能寫什麽,就寫什麽,不必趨時,自然更不必硬造一個突變式的革命英雄,自稱‘革命文學’。”(《二心集·關於小說題材的通信》)魯迅熟悉的是舊式的農民和知識分子,工人、紅軍和新式農民是魯迅所不熟悉的。不寫小說而只從事翻譯和寫作雜文,並不像夏志清所說是魯迅晚年創作力枯竭的“掩飾”和“自我安慰”(《中國現代小說史》),而是他在現有的環境下所能做的最適合的事。